“‘互助站’,躺着。”沈默终于掐灭烟头,火星坠地,溅起微尘,如同生命最后一点光热的湮灭。她转过脸。那双眼睛,像蒙尘的琥珀,清晰地映出林砚的局促与不属于此地的格格不入。“哭嚎干了力气,睡了。补偿金?”她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弧度的刻痕,像一道刀疤,“‘优化算法’裁定:‘技能冗余度99.8%,社会贡献净值低于生存阈值’。按条例,一个月三百信用点。”她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直刺人心,“够买陈禹杯子里一滴漱口的酒吗?”
三百信用点…“盘古”食堂一杯合成咖啡的价格。林砚感到肺腑被无形的手攥紧,冰冷的窒息感汹涌而来,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裸的碾压。
“你发的音频…”林砚试图抓住那根在冰冷洪流中唯一的精神绳索,那被称为“地基”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契骨铭文’。”沈默打断,目光陡然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几乎要割裂空气,“不是念给你们这些活在‘云端’、裹在‘金茧’里的人听的。是念给我们自己听的。怕忘了。”她粗糙的手指用力戳了戳自己心口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算法算得出心跳,算得出血压,算得出你下一秒想买什么垃圾。但它算不出这个!”她又猛地指向巷口那空荡荡的匾额印记,“也算不出,周叔亲手摘下那块匾时,手指抖得有多厉害!那颤抖里的**痛**,是数据能承载的吗?!是区块链能锁住的吗?!”
“所以你们聚在一起,复诵这些…‘契骨铭文’?”林砚小心斟酌着词语,试图理解这种在绝境中近乎宗教仪式的坚持。
“不是铭文,是活命的规矩!是刻在骨头里的契约!”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这里没算法打分,没区块链背书。一口救命的粮,一片止疼的药,一个雪夜帮忙修屋顶的人情,靠什么维系?”她凌厉的目光扫过这破败却凝聚的社区,扫过那一张张在绝望中依然守望相助的面孔,“就靠‘信义为先,童叟无欺’!靠‘秤平斗满’!老周的店倒了,但他心里的那杆‘秤’,还在我们这里!”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算法能封杀他的门面,封杀得了人心里的这杆秤吗?!封杀得了这杆秤称量出的痛觉吗?!这痛觉,就是我们的免疫基因!”
她的话,如重锤裹挟着滚烫的血锈与火星,狠狠砸在林砚认知的壁垒上,将其砸得粉碎。他想起了陈禹对“非量化价值”那轻飘飘的嗤笑。在这里,“信”不是可交易的数据,是维系生存的、滚烫的氧气;“痛”不是需要消除的缺陷,是感知存在、锚定真实的**生命坐标,是文明对抗异化的最后一道防线!
“呜——呜——呜——!”
凄厉的电子警报声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刺目的红光从沈默手腕上一个粗糙改造的旧式手环上疯狂闪烁,如同垂死野兽的瞳孔。她脸色剧变,眼中所有的疲惫瞬间被滚沸的岩浆般的怒火吞噬。指尖疾点,一道简陋却关键的社区监控界面投影在污浊的空气中展开——画面来自巷口一个伪装成废弃鸟巢的隐秘摄像头。
三辆喷涂着“城市更新联合执法”字样的漆黑悬浮车,如同噬人的钢铁巨兽,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粗暴地撞开几个试图阻拦的佝偻身影,蛮横地堵死狭窄的巷口。身着制式外骨骼的执法人员鱼贯而下,冰冷的金属关节在动作中发出液压驱动的、令人牙酸的嗡鸣,步伐整齐划一,透着非人的冷酷。为首者手持平板,扩音器发出被刻意干扰后断续失真的冰冷宣判,如同**铁悲尊者**降下的神谕:
“…依据《城市空间优化法案》第…章…条…非法占用…重大安全隐患…予以…强制清退…最后通牒…即刻执行…”
“‘安全隐患’?狗屁的遮羞布!”沈默眼中怒火如熔岩喷发,瘦削的身体爆发出山岳将倾般的骇人气势。“是‘金权穹顶’的开发商等不及要在这片‘低效土地’上,浇筑他们的‘精英疗养院’了!我们的命,不如他们马桶上的一块金箔!他们要铲平的,不是房子,是我们的‘契骨’!是我们的‘地基’!”
她猛地转身,对着社区深处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如同某种古老战争号角般的唿哨!
死寂瞬间被点燃!如同沉睡的锈蚀巨兽被惊醒!**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集装箱堡垒轰然“活”了过来!门板被“哐当”一声推开,窗户“吱呀”支起,一张张或布满岁月沟壑、或年轻却刻满风霜、此刻都燃烧着不屈与决绝怒火的脸庞涌现!有人抄起沉重的管钳扳手,有人握紧了豁口的菜刀,更多的人空着双手,却将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如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向巷口!无声的默契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奔流,他们迅速在狭窄的通道里筑起一道稀疏却异常坚固的人墙。白发苍苍的老人和懵懂的孩童被紧紧护在堡垒最深处,那是他们誓死捍卫的、文明的最后火种。
“林先生,”沈默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极地寒冰,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战栗,那是愤怒与信念共鸣的颤音,“你要看的‘免疫基因’,就在这儿!不是数据!是这些被你们标定为‘冗余’、‘落后’、‘安全隐患’的活人!是他们的**痛**!他们的信!他们的锈血!现在,这‘基因’要对抗‘优化’的冰冷镰刀了!”她终于侧过脸,琥珀色的瞳孔死死锁住林砚,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你是留下来,亲眼看看这‘锈蚀的地基’能不能撑住这天塌地陷,还是滚回你的博物馆‘金茧’,继续膜拜那些被算法‘完美优化’过的、没有灵魂的青铜幻影?”
巷口,执法人员外骨骼的嗡鸣陡然加剧,如同猛兽蓄势待发的低吼,冰冷的金属外壳在警示红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扩音器里无情的命令仍在重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金属墙壁,带着千钧之力,向这条摇摇欲坠、弥漫着血锈气息的小巷挤压而来,要将这最后的抵抗碾成齑粉。
林砚站在沈默身后一步之遥。眼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脊梁如铁的“守夜人”,耳中是冰冷无情的“清退”指令,脑海里是博物馆里那尊在激光束下被优雅解构、失去所有历史温度与匠人汗水的青铜鼎…文明的断裂带,从未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地在他面前豁然洞开,深不见底,一边喷吐着数字的寒气和金权的腐臭,一边蒸腾着生命的灼热与锈血的腥咸。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浓重铁锈、劣质烟草、未散尽的药草苦涩,以及一种名为“抗争”的滚烫气息,涌入肺腑,如同熔岩灌入冰河,灼烧着每一寸神经。那被沈默称为“痛”的感知,第一次如此鲜明、如此剧烈地在他体内苏醒、奔涌、咆哮!仿佛某种沉睡的免疫基因,被这绝望与不屈的气息悍然激活!
他向前一步,坚定地与沈默那瘦削却如标枪般挺立的背影并肩。这一步,跨出了博物馆的“金茧”,踏入了真实的、充满血锈的战场。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巷口那些包裹在冰冷金属外骨骼中的执法者,投向他们身后悬浮的、代表着“高效未来”的漆黑巨兽,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火焰燃尽。
“我留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警报的嘶鸣和悬浮车的嗡响,带着一种破开迷雾、斩断退路的金石之音,“看看这‘锈蚀的地基’,看看这源于痛与信的‘免疫基因’,看看这锈血盟约…到底能不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锤打而出,“…撑起将要倾覆的苍穹!”
他的右手,在口袋里,紧紧握住了那枚温润的玉雕刀。冰冷的数字洪流与滚烫的人间烟火,在清河坊这条弥漫着绝望与血锈气息的肮脏小巷里,轰然对撞!“免疫基因”的第一次觉醒与抗争,伴随着灵魂深处传来的、如同青铜断裂般的剧痛,于此刻——在锈骨铮鸣中,悍然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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