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一串碧玺珠子,比起宫内的奇珍异宝不算什么,只是这串珠子陪伴他多年,日日摩挲着,润泽非常。
这串珠子颜色鲜亮,去岁年节时,皇帝亲手将它戴在了杜宣缘手上。
只是几天前,在杜宣缘逃跑的那一天,碧玺珠子被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拒绝这份心意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现在物归原主,皇帝此时正摩挲着这串不论是在价值还是色彩上都与他不甚相配的珠子,可谁让他就是喜欢这珠子呢,脱不开手,日日带着。
常年握笔而生出薄茧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滑过碧玺珠身,皇帝的心里已经有了计量,但依旧迟迟不曾言语。
院正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不由自主提起。
也许只过去半刻钟,却叫人度日如年,院正低头凝望着砖上纹路,因不知皇帝究竟作何打算而七上八下。
直至玉石置于桌上发出轻微磕碰之声,如同钟鸣般令所有人精神一振。
皇帝扫过下首众多翘首以盼的面孔,他们在等待他一锤定音。
就在皇帝放下珠串,准备开口之时,一名宫卫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在皇帝身旁耳语几句,方才还无比淡然的皇帝猛然站起,将廷尉所内众人皆抛之脑后,大步向外走去,步履间十分急切。
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僵持片刻,也没能等来皇帝口谕,廷尉正只好越众而出,先令廷尉监将史同满押下,随后对太医院院正道:“烦请何院正在廷尉所稍候,得罪了。”
廷尉正高他一阶,院正没什么傲然的资本,只得恭敬应下。
他坐在廷尉所里,余光瞥见高座上有一串鲜亮的碧玺珠子,它被珍爱它的主人落在了那里。
没有人敢动这串珠子,甚至不敢将目光大咧咧投到它身上,它属于帝王,哪怕它的主人暂且遗忘它。
史同满又随廷尉监回到牢中。
不过在途径杜宣缘所在的监牢时,史同满发现里边已然空空如也,杜宣缘不知所踪。
此时的杜宣缘正在一处偏殿,面带恳切地对帝王道:“……《十洲记》有载,人乌山有大树类枫,名曰反魂树,取根心熬煮,得一香,名惊精香,又名反生香,死者闻之返活,不复亡也,臣愚鲁,尝于太医院见‘惊精’之名,却未联想至反魂之效,碌碌今日,实为无能。”
她如同赤忱稚子般望向帝王,眼中满是执拗的追寻。
仿佛前几日不曾救下“杜宣缘”成了这个年轻人难解的心结,叫她近乎疯魔般搜寻着世间起死回生的良方。
哪怕还是罗里吧嗦一大堆,但此时的皇帝也为她这份执着打动,更重要的是,他对“返生”一事更是念念不忘。
这种藏在疙瘩角里的轶闻,世人便是偶有耳闻,也只当个趣事,听听便过去了,不会有人相信一种传说中的香便能叫人起死回生。
可在以爱情为养料的人眼中,这又有何不可?
如今有人言辞凿凿,将这传说中的东西拉到他面前,用真切笃信的目光凝视着他,只要是心有执念的人,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令自己的心随之鼓动。
“陈仲因,你可知欺君何罪?”皇帝哑着声道。
“臣不敢。”杜宣缘的声音中带上几分哽咽,“未能救上杜姑娘,臣万死难辞其咎,得返太医院后日日思索,竟到如今才想起此物,实在汗颜。”
皇帝又陷入了沉默。
作为这大片领土的主人,尽管他不到而立,也已经习惯用沉默增加自己的权威,所有人都会等待他思考一个结果,所以他不必着急表达他的想法。
这样的沉默,也能叫仰仗他的鼻息的人更加臣服于他。
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嘛。杜宣缘早对这破毛病不耐烦了,只可惜她一直处于“仰人鼻息”的位置,没有机会将满腹牢骚吐出口。
“去寻。”皇帝给出了一个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杜宣缘应答一声,退出偏殿。
她身边跟了三四名内侍,同她一道回太医院寻这传说中的“反生香”。
世上有没有反生香杜宣缘不知道,但太医院里肯定没有反生香,过去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现在嘛,太医院里应该能搜到关于惊精香入库的记录,以及惊精香的标识木牌。
如果过目不忘的廷尉正在这儿,还能说出在那些作为“证据”的私账中见过“惊精香”的记载。
杜宣缘一直都很喜欢九连环这个益智玩具,一环套一环,就是每多一个环,要做的准备都会复杂上一倍。
不过没关系,这会让游戏更有趣,以及,赢得更彻底。
所以当那些看上去有些年头、实际上被创造出来不到七天的“记录”被摆放在皇帝面前时,这个已经把“盗卖名贵药材”这件小事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出离的愤怒。
他甚至掀翻了桌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气势汹汹冲向廷尉所,甚至忘记他作为皇帝可以直接叫人把罪犯提过来。
杜宣缘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沉默是为了维持皇室的威严,但他本人实际上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所以常常会呈现出突然爆发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唯我独尊嘛,掌权者的通病。
只是因为套了层皇帝的亮丽外壳,煌煌着叫人不敢去揣摩他的个性与心思。
皇帝要比“圣上驾到”的通传声更早踏入廷尉所。
尚在廷尉所惴惴不安等待着的太医院院正急匆匆起身,向皇帝行叩拜礼。
只是身体还未完全倾倒,便被极度愤怒下的一脚踹翻在地。
院正一脸懵逼,但不敢有任何怨言,当即以头抢地,口中不断高呼着“臣知罪”,试图消弭皇帝的暴怒。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什么皇帝出去一趟会突然变脸。
他是亲信,也是爪牙,更不过是一条生死皆在主人手上的走狗。
杜宣缘跟着一大群内侍、宫卫赶来,正好撞见皇帝展现他那势如破竹的腿部力量的一幕。
虽然没张嘴,并且跟其他人一样及时低头,但杜宣缘心里已经响起一片“卧槽”的感慨之声,她收拢在袖子中的双手也不由自主轻轻搓弄起来。
杜宣缘暗自感慨道:我可真是小人得志啊。
想完继续悄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她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用好奇的神情旁观着他人的生死。
皇帝两步踏上高位,抄起案上的账本证据砸向那在他眼中罪无可恕之人,怒道:“何房度欺君犯上,押下去留待候审!”
原本与账本挨得近的碧玺珠子受到无妄之灾,被这大开大合的动作扫落,绷断开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颗珠子晃悠悠滚到杜宣缘跟前,她没动,看着珠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虽只是一句“留待候审”,但皇帝显然是不想保他。
若是以那些假账为佐证,依照律法判刑,他恐怕万劫不复。
院正当即膝行近前,向皇帝哭诉道:“罪臣有冤!这账目有假啊!”
可皇帝显然已不耐烦,只朗声道:“王擎!”
廷尉正当即越众而出,令廷尉监将太医院院正何房度收押审问。
皇帝只听他想听的话。
哪怕何房度自觉有无限冤屈,试图向皇帝诉说祈得垂怜,弃他如敝履的人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何房度被廷尉监收押,旁观者纷纷避让,在穿过人群时,何房度精准捕捉到那本该处于牢狱中的身影。
杜宣缘掀起眼皮,与被押解下去的院正对视,她从他眼中瞧见了陈仲因的模样,那一瞬间的擦肩,恍惚间仿佛错位。
也许是沉入荷花池的尸首,又或许在狱中茫然喊冤的囚徒。
尘埃落定。
杜宣缘长出口气。
正此时,忽闻一声“陈仲因”,杜宣缘一怔,瞥一眼皇帝,随后诚惶诚恐站出。
“去寻。”皇帝带上几分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所说的,反生香。”
杜宣缘坦然自若,甚至带着几分决然地应下这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差事,也叫皇帝那根紧绷的弦松懈几分。
他现在是真觉得“陈仲因”赤胆忠心。
然后赤胆忠心的人又支支吾吾出声。
“臣、囊中羞涩……”杜宣缘嗫嚅着开口,老实巴交的模样。
皇帝:……
感觉这小子好像除了忠心耿耿一无是处。
算了,傻点也好,没那么多心眼。
皇帝长叹一声,心中的气愤莫名散去不少,他对廷尉正王擎道:“根据那账本上的讯息,去查惊精香,陈仲因你就从旁协助吧。”
这话的语气莫名有点“你就跟过去玩吧”的味道。
杜宣缘领旨的动作稍顿,皇帝厌弃何房度,但太医院中不可叫张渥一家独大,他对杜宣缘的温和自然有收揽她的意思。
不过陈仲因在太医院资历尚浅——杜宣缘了然,想玩养成啊。
没关系,无所谓,反正很快皇帝也会厌弃自己。
毕竟顺着这些假账往下查,很快就会查出漏洞,尽管杜宣缘作为不粘锅没留下任何把柄,然而是她提出的反生香,最后一无所获,自然也是她承担皇帝的怨怼。
不对,还是有个把柄。
杜宣缘走出廷尉所,恰好与廷尉正王擎打了个照面,她朝王擎灿然一笑,端的是真诚模样。
杜宣缘吃瓜动作:苍蝇搓手。
来自百度:廷尉是九卿之一,主管刑狱,北齐更名大理寺,唐形成完备。
但还是那句话,超级大架空,许多官职要么是编的,要么是从历史书上随机抓取的,虽然不会出现“首辅”和“丞相”同时出现的情况,但也不会靠谱到哪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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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反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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