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因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花瓶。
尽管用帷帽遮住了面孔,但他长身玉立,将杜宣缘这弱柳扶风的身躯以最为笔挺的姿态展现出来,但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像一株劲竹一样挺直腰杆坐立是刻在陈仲因底色里的习惯。
明明气质是如此突出,可他人又十分低调,寸步不离地跟随在杜宣缘左右,不发一言,只有旁人无意间扫到他古画中人般身姿时眼前一亮。
杜宣缘没有在意自己身后时刻跟随着的“点缀”,她拿起掌柜带来的样书,一面翻看着一面说出自己的需求。
“……定做的东西就这样吧,掌柜那儿若有成品,还请先匀一套予我,我这屋子里空空如也,实在难看。”杜宣缘合上样书,对布铺的掌柜浅浅一笑。
口中说着谦辞,笑意很是平淡,一切都是流于表面的客气,于是掌柜也顺势客套地夸赞了几句这房子,借此赞扬主顾的审美。
默默听完全程的陈仲因却很是疑惑。
此时的杜宣缘太过正常了,与同他独处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仔细想来,杜宣缘在面对其他人时,都是彬彬有礼、温和客气的模样,为什么独独对自己不同呢?
陈仲因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木讷,是个呆子,于是所有人都不吝于在他身上抛洒恶意,尽管很早以前他那怒其不争的父亲就频频呵斥他这副模样,只觉得他身上少了锐意进取的少年气,一脸“难堪大任”的模样,但陈仲因确实觉得父亲总是言过其实,他喜欢书墨香、药草香,喜欢在安静的午后,和熙的阳光下做着能让自己静心的事情。
他又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连张封业同布铺掌柜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
直到眼前骤然一亮
他感受到杜宣缘的指腹在他的唇珠上摩挲,听见她的笑意在胸腔中震动:“真可爱。”
陈仲因当即回神,慌里慌张地避开杜宣缘的手。
杜宣缘不曾追逐,偏头看向自己的新家,道:“那掌柜背后是皇城最大的布商,店面虽小,可内有乾坤,我方才提及络云锦、织花锦这些好布料,他都一口应下,更遑论氍毹、壁衣、被褥、帘巾这些份量大、种类多的东西,统统被他包圆过去,真是一只贪婪的貔貅。”
陈仲因迟疑问道:“杜姑娘识得那掌柜?”
“不认识。”杜宣缘笑着摇头,“但跟他背后的人有过几面之缘。”
当年能在年节时分逃离某人,还多亏此人暗中相助,不过他也心怀“夺宝”之志,只是被皇帝截胡罢了。
现在想想,自己这前十几年,真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杜宣缘眼帘微阖,又突然抬眸望向陈仲因,正色道:“今日我和张承绩聊到的事情你怎么看?我对太医院的事情知之不详,你对他们父子是什么样的看法?”
这样严阵以待的态度,也叫陈仲因如临大敌起来,他思索片刻,道:“院副为人持正,医术高超,待我等常常不假辞色,我在太医院数月,亦学习到许多,至于张承绩……我与他未有交集,他行事荒诞……”
说这话的时候陈仲因还停顿一下,觑了眼杜宣缘——他从前觉得张封业行事荒诞,可遇上杜宣缘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荒诞”。
在杜宣缘催促的目光投来之前,他已将自己最后的一家之言脱口:“虽不解,但可交。”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能感受到鲜活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压抑世界的生命力。
陈仲因还没把心里的复杂情绪收拾好呢,又听杜宣缘问:“那你怎么看师生一事?”
他便径直道:“院副年岁渐长,心向颐养天年,无可厚非,况且、”
陈仲因低着头,小声道:“杜姑娘的心思也不在太医院吧?”
杜宣缘颔首,暗道:看来小陈太医沉默的时候也并非是在走神,自己可不能因为他的存在感低而掉以轻心啊。
不过这人嘴上还笑嘻嘻地夸赞在心里忖度着要提防的人:“聪明!只是暂且无处可去,才选择在太医院站稳脚跟罢了。”
陈仲因听罢,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明白人各有志,遂默然不语。
这时杜宣缘突然撑着下颌向他问道:“既然你对张院副颇为推崇,他又出尔反尔在先,不如请他为你取字吧?想来他应当不会拒绝。”
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
冠礼取字,可谓是大成朝读书习字的少年们人生中头一件重要大事。
陈仲因犹豫道:“距我及冠尚有两年之久,为何要在此时取字?”
杜宣缘睨他一眼,笑道:“还惦记着陈家为你取字、办冠礼不成?”
陈仲因一噎——看样子是叫杜宣缘猜对了。
即便是被父母逐出家门,可自幼长大的地方又岂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宗族家史冠于前,父母期盼缀以后,每每有人唤他的名字,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来处。
杜宣缘似乎总能精准抓住他言辞背后的小心思。
“这也没什么,把你逐出家门是因为你不听话。”杜宣缘道,“等你做大官、挣大钱了,他们自然也会上赶着将你八抬大轿迎回祖宗宗祠,只要官够大、钱够多,别说区区一个成人礼,就是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你又有何不可?”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在他人看来近乎是天方夜谭的妄言。
然核心不过是在对陈仲因说:你所谓的家人会因为“利”抛弃你,自然也会因为“利”簇拥着你,这样的“亲情”实在可笑。
一记暴击打得陈仲因更加辛酸。
他觉得杜宣缘此人,就是专生来刻薄他的,遂破罐子破摔道:“随你,若有令长辈位高者愿为你取字的,也不必问过我。”
陈仲因只是被爹娘赶出家门,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被家族除名,少有人会乐意行越俎代庖之事,越过陈家替一个尚未及冠的郎君取字。
可杜宣缘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试探陈家在陈仲因心中的地位,她可没想过叫那“贪生怕死”的张老头来取字。
到底是她身体的主人啊,行事时总要顾及着些他的想法,若是搞得鱼死网破可太不划算了。
杜宣缘暗暗叹气,又看着陈仲因板起脸来,心下笑道:小陈太医,你可知,我其实不怎么爱说笑话吗?
可惜陈仲因没有读心术,也看不穿杜宣缘这多变的人,他现在叫杜宣缘的话伤透心,像一只缩回自己触角的蜗牛,沉默地抗拒着。
正巧,杜宣缘也一向不会哄人,她哄人只会把人惹得更加火大。
于是陈仲因自顾自憋闷了一个晚上,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循着每日上值的时间醒来时,他才发现杜宣缘早就去太医院,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陈仲因穿着昨日新置办的衣裳,独自一人坐在假山旁,怔怔盯着特意修种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晃,闷在胸口一宿的那股气被微凉的清风一吹,倏忽间尽数散去,他沉吟片刻,终于自言自语道:“君子和而不同,况且杜姑娘言之有理。”
像是把自己说服了一样,陈仲因长出口气,终于起身在独处之时有几分闲心观察起这座新宅。
杜宣缘大清早来到太医院,先找新院正告罪,说了一番情真意切的“家里有事”,谁叫你这古代没有手机,只能“事急从权”咯。
新院正是个看着脾气就很好的老头,笑着免去杜宣缘的处罚,又絮絮叨叨嘱咐几句,以示惩戒,就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杜宣缘出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张封业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来,他跟杜宣缘熟稔,瞧见她便眼前一亮,朝屋里努努嘴,示意的是张渥还是新院正杜宣缘也不知道,她只笑着朝张封业摇摇头,连她自己都没什么想法,端看张封业怎么理解。
张封业根据杜宣缘的动作,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撇着嘴大大方方走进去。
前日事发,在杜宣缘“挑拨离间”之前,皇帝想要保下院正也是因为太医院里人员精简,履历足够担任这一职位的,大多醉心专研医术,于拉帮结派、选边站队一事上不求甚解,新院正虽然和张渥不是一条心,但也是个混日子的老好人,一向谁也不肯得罪。
皇帝恐怕是想在年轻的医使中再择出一位,充作自己的亲信。
不过杜宣缘自认这些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她暂且有立足之地便够了,并不想在太医院这地盘上深度经营下去。
目前杜宣缘还是在存药堂做活,不过前儿的事情闹大,存药堂暂且封上,廷尉那边还要时时前来调查,是以杜宣缘昨儿消失了一天也无所谓,今天更是无所事事。
她想了想,脚步一转,往太医院后边医吏聚集的地方拐去。
还未到门前,便听见里边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正讨论着昨天的“大阵仗”。
因为太医院大变天,此时整个太医院都十分松散,这群医吏也不装了,敞开门在屋里打牌、嗑瓜子,嘴里不得闲地说七讲八,说得最多的便是昨日皇帝“发疯”的事情。
宫卫、廷尉,乃至各宫的宫女太监都动员起来,做出掘地三尺的架势在宫里“找东西”,气得祥乐宫里的太后大骂“逆子”,昨夜里太后突发头风,疼了半宿才叫皇帝这个“孝子”安生下来。
陈三此时正在那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从祥乐宫里的宫人那里听说的场景,添油加醋不知道改了几个版本的故事,起承转合很是跌宕起伏,修修改改可以直接拿到宫外供说书人传述——如果大家有足够多的脑袋给人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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