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烧得暖融融的,阿生睡着了。
恍惚中,他推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走进家中。
弟弟正在院子里趴着玩泥巴,见他过来,迎了上来。
一旁的灶间升腾起袅袅炊烟,锅里蒸的应该是香喷喷的槐花饭。
阿生一把搂起弟弟,他圆圆的脸突然像融化了一般,迅速朽败、坍塌下去……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仍旧闭上眼睛,任自己朝周身的黑暗沉下去,沉下去。
容烨听到他喃喃的梦语吗,披衣起身,坐在他床沿。
山林中清冷的月光撒在他的脸上,那张青涩的脸由于痛苦而扭曲着。
容烨叹了口气,伸手把他因为挣动掉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早上阿生破天荒起晚了。
隔着布帘子,外头有人在喁喁私语,是容烨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熟络的样子。
他的脑子瞬间就醒了,三两下套上衣服,掀开帘子走出去。
容烨坐在火炉旁的躺椅上,姿势很放松的样子。她的斜对面,背对着门坐着个男人,由于逆光 ,脸一时看不清楚。
两人的闲话被打断,听到他出来,都住了话头,往这边看。
那男人微微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挺魁梧的一个山里汉子,脸膛红红的,鼻子挺立,有种英气。
阿生不由地挺了挺背,打了个招呼,走过去立在容烨身后。
“啊,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弟,阿生。”容烨头也不回地说。
“阿生,这是刘一山,山下刘老爹的儿子。说起来跟我家还有些渊源。刘先生的枪法很准,是这四邻八乡有名的猎手。”
提到渊源,刘一山的脸有些不大自然,他应道:“山里人家,靠山吃山,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容小姐回来,把我们吓了一跳,我父亲还说怕不是矿场要重开了。”
“这矿已经贫了,再说,矿场的机器都卖了、工人也都走了,哪那么容易重开。”
容烨笑着说,视线在墙角那一堆矿石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去。
“你先前在这片山里打猎也打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好让你不要再进山来……”
到这里,阿生听出端倪,忙咳嗽了一声,拿手放在容烨肩头,轻轻按了一下。
他的意思是,让容烨借着这个由头,让刘一山把猎到的东西送上来一些,算是一种补偿,这样他也不用这么费劲出去做陷阱了。
容烨知他小心思,把手放他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说道:“不过,既然我在这里,还是要树个规矩。这犊鼻山上大大小小五个小山头,矿场在的两座山包你还是不要靠近,因为我和阿生没事喜欢闲逛,被误伤就坏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如此这样更好,这山上统共没有几户猎户,我告诉他们一声,不要惊扰到小姐和少爷。”
刘一山这次来,专门带了两只新打的野兔,为的就是来和容家人商议打猎的事。此时听到容烨把范围划定,也没有把他们这些猎户“赶尽杀绝”的意思,便放松了不少。
“啊,对了,刚才说道做火炕的事。我只知道个皮毛,可以去问问我父亲。”他说。
“好,那等会我就把这个事打个契,就让阿生跟你一起送下去。他认路不大行,你们最好走大路下去。”
阿生本来对刘一山很戒备,一直使眼色不大乐意去。
容烨知道他心思,又说:“契约是小事。这天一天天冷下去,不赶快整个火炕怕是不行。”
下山的路上,刘一山沿着那条大路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生搭话。
阿生心里憋闷,觉着自己不过是才几天没在山上的功夫,容烨就认识了刘家父子,还跟刘一山这么亲密,觉得很不痛快。
先前,他熟识的只有春芹那种乡野间规训出的乖顺柔弱的女子,以为世间的女子都是那样,只是结了婚,丈夫对她不好,才会变成村里骂街撒泼那种老嬷嬷。
可是容烨,她也柔柔弱弱的,可那柔弱的内里带着尖锐的骨头,他是有些惧怕的。
他暗自生闷气的时候,刘一山也在琢磨他。
先前容烨下山找到他家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她是一个女子单独在此,不料此时又冒出个弟弟来。
不过,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都不象容家那种大户人家出来的,特别是走在山路上这种吊儿郎当、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有点山野气。
“少爷,您和容小姐来这边巡视矿产打算呆多久?”
“别叫我少爷,叫我阿生好了。刘先生家里有几口人啊?成家了没?”
“家里三口人,老爹身体行动不便,还有个妹妹没有出嫁,所以我也没法到镇子上找事做,只能在这山上打猎为生。听说以前容家的铅矿在的时候,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都在山上下矿干活,很是热闹。”
阿生看他身上,并没有带着猎枪,从腰后摸出个弹弓来——这是他先前在明石沟跟人打赌赢到手的。
“听说你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咱们比一比?”
刘一山看着他有些稚气的脸,笑了笑说:“猎人可不知是枪法准,还要懂得追踪动物,沉得住气埋伏。少爷,咱们眼下还是赶路重要,今天这风也大,等哪天天气晴好,你到我家去,我们好好地切磋一下。”
阿生见他不接受挑战,觉得没意思,把玩着弹弓道:“你家这么老远,我们还是抄近路好了。”
刘一山看了看他,想起容烨说他“认路不太行”,忙说:“这大路好走也好记。走小路嘛,快是快上许多,但是寻常人第一次走容易失了路。”
阿生听他这样说,想起容烨毫不留情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冷笑一声,说道:“你前面带路就是,回来时我自然认得。”
刘一山也不再说什么,在前头寻个不似路的地方,钻了进去。
阿生的家在山里,他只要留心是记得山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的。他并不是不认得路,只是跟着容烨的时候,他宁愿跟在她身后,懒得费劲。
刘一山好像存心捉弄他,哪里不好下脚、哪里隐蔽,他就往哪里钻。
有时候明明看着前面没有路了,他拂开一丛矮树,赫然出现一条仅容立足的小道,等走个几步,再回头看,又隐在树林里。
就这样,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来到住在山脚位置的刘家。
推开树篱,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迎了上来,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哥”,见有生人来,又住了脚。
她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身上套着上好的皮马甲,拿一双大眼睛不住地打量阿生。
刘一山的爹坐在屋子里的暗处咳了一声,算是有个回应,旱烟一明一明的。
两人走进屋子。适应了黑暗,阿生这才发现,老人家托着旱烟枪的“手”光秃秃的,是一节断口圆润的腕子。
刘老爹两只手都没有了。
“爹,都谈妥了,容家小姐仁义,让咱们这几家猎户在下面这三个山头打猎,这地方够大,平日里野物也多,咱家和祝家够打的。”
刘一山从妹子手里拿过手巾打着脚上的土说。为了赶山路方便,他扎着绑腿,一双小腿显得特别扎实有力。
刘英的视线在阿生背后转,看他长手长脚的身条,还有那挺秀的脖颈,剃得青青的发际,乍一看像个大地方来的学生。特别是他刚才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子冷冽的清香,仿佛刚从深山的松柏和清水之间走出来。
刘老爹掀了掀耷拉的眼角,也不起身,拿烟枪敲了敲眼前的火盆,让阿生坐下。
“爹,这孩子是容家的小少爷,山上冷,这次专门下来跟您讨教怎么砌那火炕。”
刘老爹斜看了阿生一眼,喉咙里滚了声含混的笑,“哼,山娃子,你还是太嫩了。怎么来个猫啊狗啊的,都把人家当少爷。”
“爹!……”刘一山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的爹讨厌矿场、讨厌容家人,但也没必要这样排揎人家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
阿生听了心里一震,他也不瞒着,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搓搓手淡淡道:“老爹有眼力。不过,就算是阿猫阿狗的,如今进了门了,山里人就是这样待客的?”
听他这么说,刘老爹下垂的三角眼皮下现出一丝亮光。他咳嗽一阵子,吐出一口浓痰,招呼女儿:“英子,给客人上茶。”
刘英回过神来,从屋角柜子那里拿出茶叶、大枣什么的,放在个陶壶里,兑上水。她想了想,又摸出两块冰糖放进去。
就着又浓又甜的茶,阿生不卑不亢地向刘老爹交代此次来的目的,契约该怎么签字,又讨教火炕的布局:烟怎么排,怎么保温又不烫,如何控制火势大小……事无巨细,把做火炕这件事问个仔仔细细。好像做火炕比定契还重要。
他问的问题都很在点子上,偶尔总结一般说上两句,也都很有见地,不似他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那么生涩。
在火盆的照耀下,他的眼睛晶晶亮,红润润的嘴唇惹人怜爱又不失男子气,伸手投足舒展又大方。
刘英看得有些痴了,不住地点头。
刘一山也对他有些另眼想看的意思。虽然看出刘老爹不情愿,还是言语中迫着他爹把所知道的倾囊相授。
如是,那茶水便添了一道又一道,直到红枣都没了滋味,才结束。
“我爹年纪大了,有个关键的话忘记了讲。那石炕最好用黏土混上稻草勾缝,这样才结实。还有,等炕台砌好了,你得用黏土混上稻草批成两三指厚的土坯,做炕面,这样就算烧得火大了,也不会把人烫着了……”
出了门,刘一山又热心地补充道。他知道他爹的脾气,也不好再留这位小客人。
“刘兄,我记下了。”阿生拱了拱拳,说。
他生的一副很“正”的面容,为人又有着北方人那种爽朗大气,丝毫不受刘老爹的恶劣态度所影响,对一家人都客气有礼,这让刘一山很有好感。
“今日招待不周实在抱歉。等过几日天晴了,我们照个地方切磋一番,我到时候带上酒给你赔罪,我爹酿的苞米酒可好了。”他诚恳地说。
阿生爽朗地道别,转身走进一旁的小路上,穿着黑衣黑裤的身影在山坡上几下起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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