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随

近些时日,素来深自缄默的汪东惠总是将大把时间花在接打电话上,有时刚挂断便起身外出,至晚方归。

他或许孤身一人,或许与人一道,有时辗转于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有时进出茶楼或餐厅,拼命探听着吕昌吉的消息。

打一个不期然的照面吧。他心底这样祈盼着,祈盼着。

转眼到了元宵。北平局势不稳,元宵夜本就无月,又赶上大面积停电,城中一片凝滞。天快要亮的时候,汪东惠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上,客厅里的大摆钟恰在这时鸣叫起来。

他悄悄停下脚步,不去惊扰时间的消逝。一声,两声,三声。今夜夜色很深,外头好像有光,又好像没有,一切捉摸不定。

每每夜半钟鸣,东惠总能幻听到一种声音。他竖起耳朵听,不敢遗漏半句,可声音总是无故而来,无疾而终。

他继续下楼,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步伐中的声声叹息。家里但凡有点动静,尤其是电话铃声、推门声,他都以为吕昌吉能毫无预兆地出现,然而没有。

伴随着这种悱恻的想象,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公馆中。

今夜戒严,崇文门外只有普仁医院及临近的北平行辕灯光大盛,这是因为它们得到了美国方面的柴油支持,能够自己发电。

东惠被这独特的光亮吸引着,恍惚中向医院走去。几乎是立刻,他的纷纭的念头被一束警觉的激光截断了,一股逼人的威势欺压过来。

等他的眼睛终于缓过来,便见普仁住院部宽敞的后院里赫然排列着一支中央军方队,足足上百人。此刻一名校官立在台阶上,正襟危立地做着开拔前的动员工作。

“预备!”那名校官下令了。

整个方队托起□□,踏步向院外走去。东惠撤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注视着他们离开。他忘了自己出门所为何事,只好悠悠地回转家去。

刚才的所见所闻需要东惠立即展开思考。自开战以来,打着各类番号的正规军在北平你来我往,变换之快尤甚于风云诡谲,难以逆料。

新近只听说驻守半年的三十六军有大变动,却未见别的番号负责接管,那吕昌吉打哪里来呢?难不成他一直在北平?难不成他就受编于三十六军?那为什么他打听了这么多天都没有音讯呢?东惠不敢细想这些枝节。

不,昌吉不可能在北平。东惠鼓励自己不去做无谓的猜想,此刻他宁愿相信自己是真的眼花了,也许白云观所见之人根本不是吕昌吉。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那天他们并没有说一句话不是吗?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这种于无声处迸发的绝望联想令汪东惠气馁。

此刻天色大亮,金妈早已备好了早餐。去吃点东西吧,东惠告诉自己,以此缝补碎裂的三魂七魄。

午后,东惠接到了汪广悌的电话,只应了两声,便加紧往史家胡同赶去。

汪广悌和他的太太伊达都在,他们正在用午饭,见东惠来,连忙从餐厅迎了出来。

“二叔,二婶。”东惠被指引着坐在沙发上,“什么事这么惊忙?”

“得着昌吉的信儿了。”汪广悌拿过旁边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两个信封,“我托保密站特勤队的朋友从情报贩子手中买来的,你看,吕昌吉!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东惠颤巍巍接过信,赶忙用裁纸刀敲碎封口的火漆,从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这第一封信来自华北“剿总”司令部,信的内容很简单,意即东北大势已去,当局严令十三军进占承德,以包围圈的形式捍守北平。

东惠讶异了,如此高级别的军事机密堂而皇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而二叔竟甘冒大不韪竭诚相助于自己,这一切都令他震撼。

不敢多想,东惠麻利地拆开第二个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相片。他一眼认出,相片背景是北平行辕,上面有八个人,吕昌吉赫然在列。

这个敏感的地点把东惠的思绪拉回了前一晚,准确地说是今日凌晨,他不就是在行辕附近的普仁医院目睹了一支撤退的中央军吗?他将自己的所见和猜测毫无保留地奉告于汪广悌。

“不。”汪广悌直截了当地推翻了他的论断,“昌吉应该受编于这信中所指的十三军,而非你提到的三十六军。我们的情报到得太晚了,我想,这会儿他们已经分批开赴承德了。”

“一支武装部队进驻北平,怎么各界都置若罔闻呢……”

“冒用番号,和三十六军合流,短暂过境停歇,再火速北移。不是没有可能。”

东惠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怆痛之中,而且是那种结结实实,刻骨铭心的悲哀。此刻他不仅深切地关怀着吕昌吉个人的命运,也难以自抑地关怀着**和中国人的命运。

他不是某个党派的追随者,很多时候,他觉得谈论对于政党的爱是奇怪的。但一种极壮大又极细微的关切武装着汪东惠的精神,不消说,他已做好了动身的准备。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回来,河北的战场像座熔炉,别说他只身前去,就算再向里边投进去一个兵团,也如同往熔浆中投入一枚铁钉,会迅速消融了去。

他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能探听到十三军的最新动向,这个契机便等来了。很快,吕柏龄和大庆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众人商议起来。

过了半个月,报上果然大肆宣扬起**政军机关撤离承德,国民党十三军进占的消息。东惠即刻去追,大庆不愿纵他独去,便提出同行,然而遭到了东惠的拒绝。

他先乘火车来到滦平,再是隆化,最后打听到了满族围场,然后找了匹马,二话不说钻进了塞罕坝林区。

遭遇日寇的践踏后,昔日的原始森林已经退化成了高原荒丘,长林丰草的太古圣境和“千骑列云涯”的壮丽奇景也已不复存在了,空余些无树可栖的飞鸟,还有遮天蔽日的黄沙。

初春的枝桠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衣,马从底下走过,惊动了树上歇脚的鸟雀。它们从人面前飞过,引得雪花扑簌簌飞落,同时发出尖利的啸叫。这惊恐的声音剜着东惠的心。

到了晚傍晌,人累兽乏,东惠便翻身下来,牵着马走。原本是要找牧民借宿的,由于缺觉,以及饥饿,此刻他天旋地转,难以自支,只好坐在道旁休整。

一个牧民打旁边经过,东惠就走上去,请求暂住一宿。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便一道前行。

如果在晚间的山林中走过路,你就能知道,此刻一切声音都会比白日放大很多倍。那牧民钻进林中解手去了,过了很久还没有回来。这种幽深和空旷让单身的人恐惧。

也许他迷路了?东惠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想要判断方向。

不会,他们林中生,林中长,怎么会迷路呢。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阐述。

难道他遇到野兽,受了伤?晕过去了?似乎也不太可能。

但东惠被这可怕的猜想攫住了心智,不敢怠慢,即刻钻进树林去找人。他生怕一语成谶,真的迷失山林,便只允许自己走直线。

走了近十分钟,天已经很暗了,仍然不见那牧民。又十分钟过去,他决定原路返回。

他边走边呼喊,等终于回到原点,竟发现那人牵着马在原地等候着自己,一见他,不做一句解释,交接了马匹就向前走去。

事后东惠才知道,原来那牧民一进树林,就遭遇了一支挎着长枪的流窜小分队,他们是从队伍中脱离出来的。牧民对山林的一切谙熟在心,便周旋着摆脱了他们。而东惠进林子时,那帮人早已逃掉了。

这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夜晚,而东惠却有些欣慰。既见着小队,那大部队或许就在不远的地方,幸运的话,也许明天就能找到。

风渐渐大起来,尽管天全黑了,还是能感受到乌泱泱的黑云压下来,要下雨了。

森林中这些曲弯的小径,都是人的马,还有野生的豹和鹿踏出来的,东惠和牧民沿着这条小径走了下去。

直到第二天,大雨终于变成了滴答的细雨。东惠整饬了行装,给马儿和自己都喂了一顿饱餐,辞谢了收留他的牧民,便又开始了对那些小径的寻找。

终于,他在小径的尽头找到了一条大路,更令人充满希望的是,他在大路上看到了日出。东惠抖擞精神走下去,然而大路又走成了小路,甚至在一片树林前消失了。

东惠不愿咒诅命运,便对着山林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奇怪,叹完气以后,他感觉心中的无力感减淡不少,便又振作起来,打算穿过山林,去找河流。河流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出路。

经过几天的实践,他走起山路来已经得心应手。从早上走到下午,阳光透过树的罅隙投射在他和马身上,从东到西。

东惠秉持着山林尽头一定有河流的信念,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天渐渐暗下来,上天总算没有薄待他,他果真找到了一片水域。东惠惊喜地走近,没错,就是一条扎扎实实的河流。

这河流就像一个破折号,用激昂的语气宣告着他迷山之行的终结,以及一往无前的胜利。

东惠将双手投进河里,捧起一汪水,扑在自己脸上,又捧起一汪,扑在马儿身上。马儿淘气地扬起前蹄,轻轻地拱着东惠的腿。

那一瞬间,东惠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渐渐地,那暖流转化成了喜悦和幸福。他想,如果吕昌吉此刻出现,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拥抱这个举动实在太舶来了,但没关系,他和他都还没有体会过拥抱的滋味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雪岳山行
连载中掉了一颗蘑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