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年关,投奔章守理的人越多,等吃饭的嘴也越多,章守理犯了难。
存粮倒是够,只是新一轮的播种收割还要再等大半年,这期间不做好准备,一旦出了什么事闹饥荒就麻烦了。
章守理从第一次下来霜便开始犹豫,一直犹豫到立冬,终于下定决心,整备军队,派出队伍出城打草谷。
如今乱世,各人各扫门前雪,章守理事先派雪琅做斥候侦察妥当,然后选定了临近县一处被盗匪占据的村庄发动了攻击。养精蓄锐了两个多月的队伍战斗力颇强,这一次他们大获全胜,不但收缴了钱粮武器,也俘虏了不少敌军,同时,当地的老百姓也顺滑地投向了他们这边。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章守理的胆量也大了起来,他继续大力培养手下的亲信,年前又出去打了两拨盗匪,皆有收获。在盘点过城内物资和军备之后,章守理终于略微放下心来,这个年关他终于有底气过了。
除夕夜,春雨阿云她们与燕儿家凑了一桌,她们下午领了过年用的物资便聚到燕儿家开始准备年夜饭。她们这一群人中,除了两个小孩子,都是会做饭的。女人们有说有笑,轮流掌勺,很快就用野菜、腌菜、豆干和分到的一点点猪油做出了一顿对于农家来说很像样的饭菜。
几人在桌边坐定,她们没有酒,便倒了些白水充数。纵然过去这一年经历了太多苦涩与无奈,但女人们还是打起精神互相说着吉利话。她们或许都把生活的麻烦埋在心底,但对彼此的关心却是不掺假的。
燕儿娘喝了一口水,夹了一口菜,没忍住,低头抹了抹眼睛,短短几年的功夫,邱家过年的人没了一半。燕儿赶紧搂着她,笑着哄她。阿云虽是刚认识燕儿家,但因着春雨这层关系,与燕儿很快熟络起来,也连忙过去逗燕儿娘。
春雨赶紧找了块干净布巾,让燕儿的大儿子小远递给外祖母。小远比桂圆大三岁,正在慢慢懂事,乖乖地过去把布巾送到祖母手边。
老妇人赶紧擦了擦眼,笑着说:“我没事,别急。来,快,快吃菜!”
燕儿看着母亲,悲喜交加,但还是挂上笑脸:“对,快吃吧。”
小孩子们遇到节日总是分外开心,有桂圆和小远在旁嬉闹,气氛也热络起来,大家吃着对于他们而言十分丰盛的菜肴,七嘴八舌地说着家常话。
“雪琅呢?”燕儿问春雨。
“他有地方吃饭,今晚都不一定回来。”春雨夹了一筷子菜。
雪琅毕竟是章大人的心腹,这样重要的年节,自然是被留在县衙过年了。
燕儿会意,笑道:“小春雨,你说日子过得多快呀。我总觉得前两年雪琅还是个到处乱跑的小娃娃,如今也是正经有官职在身,能撑门立户了。”
邱婶子道:“这孩子小时候那样顽皮,带着一帮小孩在村里玩,滚得像只小花猫。谁成想现在这样懂事,心里口上都来得,办事也严密,真看出来长大了。”
“傻小子一个,看你们把他夸成什么样了。可别到他面前说,不然他还不知道要得意成什么样呢。”春雨笑道。
燕儿摆摆头:“你可别当我们说的是客套话,我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闲时说起他来,都没有不夸的。对了,如今你家也就你们俩了,虽说雪琅还小,你也得慢慢帮他相看着些。如今兵荒马乱的,若有合适的姑娘,早些定了也挺好的。”
春雨自然知道燕儿姐是真心替他们姐弟着想:“你说这事我也在想。唉,也不怕你笑话,雪琅个子长了心没长,我一提成家他就害臊不许我说。他那个性子你们也知道,他一急,我也不好总唠叨他。”
一听这话,燕儿阿云都笑了。
阿云笑着道:“也是,十四岁还是半大孩子呢,多数不愿提娶媳妇嫁人这种事。”
燕儿道:“谁小的时候没这样过?男娃嘛,过个年就能变个样,你年后再探探他口风。”
春雨点头,吃了一口干粮,心中想过完年确实得开始把给雪琅说亲当个正经事去办了。
吃完饭收拾好,几人本预备凑在一起守岁,但桂圆困得实在撑不住,春雨和阿云便先带着她回家。
桂圆沾床就睡,阿云也回自己房间去了。春雨错过了困头,反而又收拾了一阵,裹紧衣裳走到门口,张望了一阵后,还是被裹着湿气的寒风逼回房间。
路过阿云房间,春雨停下脚步看着房门怔了怔。自从那场火之后,她们虽日日在一处,却都忙得不可开交,竟没找到一块完整的时间能两个人静静坐下说说话。
阿云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春雨便是再迟钝,自那个雨夜之后,她也有所察觉了。
但是阿云如果不愿意主动说,她却一味地追根究底,这样好吗?
长大之后才明白,人人都有自己不愿告诉他人的秘密。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春雨连忙起身去院中打开门闩。门外是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对方一晃,露出半张被冻得雪白的脸,自然是雪琅。
“姐姐,我回来了。”雪琅一看见春雨便开心。
春雨连忙将他迎进来,关好门,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屋。
雪琅脱下蓑衣斗笠,将一兜东西放在灶台旁:“章大人赏了些东西。”
春雨在一旁火塘中重新燃起火,加了个土茶壶烧水,往里面丢了几块自家晾晒的干果:“我还以为这一晚上不打算放你们回来呢。喝酒了吗?”
雪琅凑过来,向小小的火苗伸手取暖:“酒可金贵着呢,章大人自己都只喝了一两杯,哪里轮得到我?他说知道我们这段日子不容易,不常回家,后半夜就把我们都放回来了。”
春雨叹道:“这就是他做事妥帖之处了,真是个正经人。”
雪琅点头:“这么多年,咱们能碰见他,实在走运。”
世上做官的那么多,别说什么为民请命,能把分内之事做好的就已经是百里挑一了。
春雨用胳膊碰了碰雪琅:“还有几块米糕,你一路吹冷风回来,正好填肚子。”
雪琅知道是春雨给他留的,笑嘻嘻地点头:“你不看看我带回来的东西?”
春雨先将米糕放到炉子上烤着,一面走到灶旁打开雪琅带回来的包裹,翻着看了看,惊喜不已:“哎哟,还有肉干呢。”
雪琅得意:“这些肉干还是前阵子我们出城剿匪打回来的。”
“真好。”春雨兴奋,“正月里就可以给你们加餐了。”
雪琅阔气一挥手,一面翻动着米糕:“你们吃就是,我还差这些?”
春雨没说话,继续在包裹里翻找,翻出一个缠得紧紧的小包,打开一看,眼神都亮了:“还有白糖!”
雪琅碰了碰米糕,被烫的直用手捏耳朵:“前阵子县里太乱,连章大人手头也没什么东西。最近出去搂了几杆子,这不就来货了?”
春雨回头看了雪琅一眼,这孩子从军一年多,说话的味道已经有些老兵油子的味道了。
想到这儿,春雨取了一点白糖出来,珍惜地捧到小炉子旁,将糖都洒在米糕上。雪琅惊了一下,这可是非常非常奢侈的吃法。
“快尝尝,肯定又香又甜。”春雨催促道。
雪琅赶紧夹了一块,也顾不得烫就送入口中咬下一块,然后便惬意地仰起脖子眯着眼。
这就是甜味吗?这样绵软、芳香沁人,徘徊在雪琅的唇齿之间。他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炉火映照下是姐姐的笑脸。橘红色的暖光映照在春雨的脸上,弄得雪琅有些迷糊了。他从小就知道姐姐好看,也一直坚定地认为姐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把姐姐当作他的骄傲。哪怕姐姐已经嫁做他人妇,有了孩子,在他心中也是最好看的,从没变过。这样的姐姐......
雪琅迷迷糊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还吃吗?”春雨看这小子吃的目光迷离,脸也被炉火烘的发红,只当他吃高兴了,便问道。
雪琅一下子清醒过来,手一伸就夹了一块米糕递到春雨面前:“姐姐,你也吃。”
春雨道:“我吃过了。”
雪琅不耐烦道:“快吃吧,我知道你喜欢这口味。”
他们家里最爱吃甜的一直是春雨,只是家里境况实在不好,春雨总也不提,但雪琅从小就知道。
春雨笑着接过白糯糯、热乎乎的糕送入口中,先是白糖的甜腻,咀嚼过后糯米的清甜便在唇齿间漫溢,春雨又咬了好几口,脸上眼中都是笑意。
雪琅歪着头看春雨吃东西的样子,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姐姐,等开了春,人马跑得动了,我们再多出去几次,我再带好东西给你。”雪琅道。
这话提醒了春雨,她认真对雪琅道:“我知道你想帮衬家里,可你千万记着,什么都不如自己这条小命要紧。出城碰上坏人了,可万万不要莽撞行事。”
雪琅看着眼前的炉火:“姐姐,以前不打仗时我自然处处谨慎小心,但现在世道变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眼神都冷了:“现在这个世道,豺狼横行,你不杀他们,他们不当你是好心,只以为你懦弱,反要欺负上来。我算看透了,与其等着别人欺负咱们,不如自己先出手,给自己打出一片活路!”
每当雪琅露出一丝丝狠辣脾性时,春雨都在心中默默叹气。往往这时她才会意识到,雪琅真的不是她的亲生弟弟。仲家一家三口都是典型的能少一事不多一事的那种老实本分的农民,雪琅虽然从小长在仲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时不时流露出天性中尖锐而执拗、认准了的事就不管不顾的性子,这或许就是他的生身父母留给他的无形的遗物。
雪琅看到春雨的脸色,只当她担心自己,便笑道:“姐姐你放心,我也不是莽夫,该仔细之处会仔细的。”
春雨无奈一笑,扯开话头:“别说你了,我们年后也忙。等章大人划分好各家田地,春耕就开始了。只希望老天爷赏脸,明年没旱没涝,让大伙明年都收些粮食。否则,总靠着你们出去剿匪,也不能长久。”
姐弟俩都熟知农事,你一句我一句的商议起来明年地怎么翻、种什么好、怎么除草沤肥,就这样守了一夜岁。
这里的冬夜又冷又湿,二人节俭惯了也不肯点太旺的火,可雪琅一面啃着珍贵的糕点,一面跟姐姐低声说着家常过日子的话,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快乐。
大约因为他们一家的日子正在慢慢走上正轨吧,雪琅这也想到。
起码当时的他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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