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聘礼最终聘到了道年的背上。
“这剑多好啊!”通体淡金的长剑空中划出一道灿烂的光芒,剑气如虹,四散而去,床幔在裂帛声中被切开三尺豁口,颓然垂落。少年愤愤不平道,“多好的剑啊!”
“你们都不收,真是不识货!”道年把玩长剑,指腹摩挲螭龙吞口,爱不释手道,“剑长三尺三寸,剑格宽四寸,紫铜鎏金螭龙吞口,这可是江湖兵器榜上赫赫有名的‘天命剑’,我还是第一次见着真家伙呢。不过这剑不是一直由藏锋山庄继承吗?剑主薛既白,藏锋山庄的少庄主,乃是天下有名的少年英豪,居然也被那什么襄宁公弄来了,厉害,太厉害了!”
“还有这院落的红鲤,屋里的鲛绡,一尾一匹都价值千金了。有银子真好啊……呜呜……师父,师父你怎么那么穷啊师父!”
沈寻奇道:“你小子倒是挺识货。”
道年:“都是我师父在书上画的。你们关内人,都不读书的吗?”
道年:“难怪没文化。”
沈寻:……
难得见他吃瘪,陆海音失笑,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你师父呢?”
道年摇摇头,放下剑,拿起桌上的茶糕边吃边说:“不知道,兴许又自己溜达说书赚银子去了。他总嫌我太能吃,把他吃穷了,又嫌我唱念做打学得三脚猫,不够格传承他的衣钵。”
“最有可能嫌我累赘,自己偷偷跑了。”道年嘟囔,“也没有吃很多吧……实在不行,少吃些,每顿一个馒头也使得……”
没文化的沈寻继续问道:“你和你师父师从何门何派?为何我瞧着,皆是明教大无相功的路数。”
道年摇头,表示不知:“师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江茂好奇道:“你们特意在华容县接应我们,这也是裴相的安排吗?”
道年挠挠头,回忆道:“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师父说他算出来,天道异数就在沿途,‘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后面忘了,总之得守株待兔,静观其变。”
这回轮到阿杏眨巴眼睛问道:“什么什么!算出来?那你们到底要蹲啥呀?”
道年咽下最后一块茶糕,边踱步边思索,片刻说道:“他让我抱紧襄宁公大腿,找个好差事好营生,不要饿肚子!”
一问摇头三不知,真把人气个倒仰。似是怕人发疯,少年人踱步踱到门边,立刻一溜烟儿跑路,身后跟着吱哇乱叫的阿杏和江茂。
“做什么?”身后的手腕猛地被人攫住,腕上草草包扎的鲛绡随之震落,露出大片淤青,茭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陆海音蹙眉,挣扎几下而无果,只得放软了声音,对沈寻道,“一些磕碰罢了,无妨。”
话音未落,一阵温热触感从指尖渗入筋脉,安抚住气血逆行的剧烈疼痛——适才强行用蛮力催动天问剑的后遗症。
沈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如何的嘱咐都显得多余,他只道:“等了结这些俗事,我们去寻个地方将养数载,武功恢复个七八成也不是不……”
“风大夫早已诊过脉了,你忘了吗。”陆海音平静道,声音无波无澜,“但也无妨。还能如常人一般活动自如,已是万幸。”
“确实,是我想岔了。”见陆海音坦荡,沈寻也跟着笑,眉目疏朗,“那就当做游历山川。不论巫月寨的湖底药仓和昌都密林的奇景,光是后山禁地的杏花群山遍野,待到花开烂漫时,枝叶拢云,老根攒雪,俗气地说当真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陆海音安静地听着沈寻絮叨,回过神时,才发现手腕淤青不知不觉消退大半,却还停留在对方的掌中。她连忙抽回手,腕间似乎仍旧残存着不属于冬日的温度,窗外枝叶在细雨中轻响,又似是未尽之言。
……
世上有人话不说尽,也有人从不拐弯抹角。
翟佥事 像拎鸡仔一样把道年提溜到议事厅,冲高思乐见礼后开门见山地指着缩头缩脑的少年说:“裴相容禀,那老头把这拖油瓶往镇抚司门口一扔就走了,说是任由照夜庭差遣,随问随叫,只要给口饭吃就行,您说怎么办?”
“我不是!”道年怀抱琵琶,一撇嘴,“我师父让我留下,是要跟着襄宁公做大事的!”
翟佥事面露不悦:“嘿我说,你个小子一天天的张着嘴除了吃饭就是胡扯,能干什么大事。”
道年反驳:“那嘴长着不用来吃饭说话还能干嘛。穿官服就了不起?带刀就耍威风?别瞧不起人,我很能干活的!”
翟佥事按刀冷笑,靴尖踢了踢道年怀里的琵琶:“少来强词夺理!你知晓照夜庭做什么的?你当照夜庭是吃干饭的?”
“我虽入司不过两年,却也知道照夜庭五司十二部不养闲人,不养狂徒,不养无鞘之刀。谁人不是刀山火海、千难万险过来的?风宪司领命查盐税贪腐案,要翻阅五年的账本、文书、卷宗、造册才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典狱司那帮疯子成日不是在诏狱里刑讯,就是蹲守乱葬岗验尸,铁签从舌根捅到喉管,才在腐肉蛆虫里找到一根头发丝儿细的毒针。”他抬手,刀未出鞘,竟已杀气四溢,“这刀,昨夜斩了漕帮细作十人,北府密探及府兵十六人,盐运官一人,下诏狱一人,下江夏郡县狱二十三人。威不威风我不知道,但有多少人对它恨之入骨,我还是有数的。”
“即便威风如前指挥使陆承,南渡来的旧臣,纵横两朝,李乾在位时为他征伐十年,声名震慑朝野江湖,到头来还不是家破人亡,不得善终。其子血溅御史台,其女被俘北陈三年生死不知。”翟佥事讥诮道,“你既随那位陆海音陆大人一路至此,怎么不问问她这趟浑水,还愿不愿意再蹚!”
“咳咳,宴川兄。”见他越说越起劲,高思乐瞥了眼缩成一团的道年,适时出声打断,“裴相今日有公务在身,此刻约在江夏郡守府。此事我会代为通传,若还有其他要事,晚膳后再来吧。”
翟宴川闻弦歌而知雅意,冲高思乐一拱手,也不那么拘礼,“多谢兄弟,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这小鬼头,就麻烦你看顾了,缉骑部每日打打杀杀的,我实在没地方安置他。”
说罢,他低头看去,许是惊骇过度,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咬紧牙关,将琵琶在怀中抱得更紧,隐隐发抖,模样倒有些可怜。
实在不行,问问孙掌司还缺不缺人,不出外勤,放在做个内事部做个洒扫杂役?再不济,邵指挥使看看其他四司哪里有个空缺,总不至于一个都无吧。看这个脑子,风宪司、典狱司都别想了,督查司更是行不通,最好是天工司,不论如何学一门手艺,以后离开也能讨个营生……
惊觉自个儿的天马行空,他暗啐自己失心疯了,越俎代庖替别人操起闲心来。且不说道年的来路未经验证,即便要开口留人,那也是上峰才能决定的事。裴珩能向邵维正张这个嘴,他一个佥事能向自己掌司张这个嘴吗?这么多年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杀人杀得失了智,早就没有的恻隐之心离谱地跳动了。
翟宴川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一边压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外才走。
“行了。”高思乐环臂而立,站在台阶上打量着抱膝独坐的少年,“他吓唬你呢,专挑裴相不在的时候来。”
“不过话糙理不糙。现任的照夜庭指挥使邵维正是个狠角,对外手段狠辣,对内更是铁腕,缉骑部每日都要出外勤,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是什么好差事。翟宴川虽然怕麻烦,也是真心不想你走这条道。”
“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吓唬小孩儿下手没轻没重的。”高思乐见少年自顾自低头,忍不住凑上前,“小孩儿?小鬼头?诶……你……你别哭啊。”
眼泪从少年指缝间滑落,道年隔着泪眼从指缝往外看,束发的发带垂落两根迎风招展,活像岭南大蟑螂。高思乐从台阶上弯腰打量他,一贯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无措表情。
“我才不是拖油瓶……”
高思乐一愣,他甚少有应对莽撞少年的经验,因此只得敷衍两句。
“我才不是拖油瓶!”
一串琵琶滑音随之而出,风声乍起,碎雪惊散,议事厅的松柏齐腰而断。高思乐一时不察,被击退数米之远,“砰”得一声撞在断树之上。
高思乐地气得吐出一口雪沫花叶,迎风就是一句:“草。”
……
这个笑话终究还是在晚膳前传进了襄宁公的耳朵。
高思鸣护卫裴珩从江夏郡守府回来,安置了随行的护卫及各项事宜,迎面撞上自家亲弟挂彩的脸,差点以为又有北府的贼人偷袭。直到听完离谱的故事,沉默的男人越发沉默了下去。
庭院的绿植早已换了新生的树。裴珩卸下玄氅,净了手,来到正厅沙盘前——那沙盘正是黄河的中央浮岛,并其南北两岸的交通要塞。江夏之郡,扼守黄河与靖江交汇处,恰是一江一河泥沙沉积后延伸首尾上千里的荆州首府。其与寿春勾连南北,横贯东西,大齐时代便承做水路联动的枢纽,随后大齐据黄河裂南北,南北对峙,此一城一郡又作前线瞭望之用。
裴珩正处理今日剩余的公务。听闻高思乐这一番奇遇,一贯波澜不惊的襄宁公也不禁失笑:“留下吧。”
“云梦泽襄助,算是交换的条件。”裴珩接过高思乐递来的茶,“他师父,也算旧相识。”
沙盘之中,原本困囿于黑玉卒子之中的银色将旗已然脱困,重新回到河对岸的白色堡垒。两方陈兵于黄河侧岸,似是一局和棋,也似一局死棋。
“另外,各部、各房的伤药该补充了,提醒风一勿要遗漏。”
“你也用用。”裴珩眸光闪了闪,欲盖弥彰地瞥见高思乐的脸,“有碍观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