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说笑了,小姐口中的妇人虽与小的一样做书斋生意,但她如何,拙荆自是不知道的。”王掌柜重点突出了“不知道”三个字。
帷帽里的冉玉柠挑挑眉,静等下文。
“小姐想必是爱书之人,小的先前将《江右游日记》转卖他人,多有得罪,还望小姐海涵。不过小的这里还有一本《江右游日记》的誊抄本,为表诚意,愿将徐圣人的《浙游日记》、《楚游日记》、《粤西游日记》、《黔游日记》、《滇游日记》的手抄本一并奉上算作赔礼。”
若是没有遮挡,王掌柜定能看到稳坐不动的冉玉柠其实早就激动得红了脸——那都是梦寐以求的珍本游记啊!
虽然不是原稿真迹,但这个程度已经证明王掌柜很上道了!
可惜没有如果,王掌柜偷瞄了一眼稳坐不动的女子,继续加码:“先前的赔礼依旧不变,退还定金后仍然补偿十两。以后小姐若是看上什么书,想买孤本价格好谈,只想要手抄本亦可,出个成本费便成。不知……”
成交!
于是,今日有空看能不能在陶阁老产业中,淘到刘先生所言的奇书的官澈,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
早先态度倨傲不肯卖书与人的掌柜,进了一趟雅室出来,毕恭毕敬地跟在那绿衣小姐的身后相送,原本怼天怼地的丫鬟,满脸笑容地捧着一摞书,随着她家小姐上车而去。
为华服首饰仗势欺人的小姐不少,但是为书……不能说没有,只能说他第一次亲眼见,这很新奇。
误会冉玉柠的官澈再次伸头看了看远去的马车车身,简朴的外饰给不出更多的提示,也不晓得是哪家勋贵的闺秀。
他是和这位小姐是前后脚进书肆的,婀娜的身段让他多看了几眼,后见掌柜欺压也准备一掷千金解其些许尴尬,哪知小姐自有豪横。
想到自已不过一小小千户,官澈心下可惜,摇摇头收回目光继续淘书。
这不是高不高攀的问题。
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呐!
远去的马车中,墨画接过小姐解下的帷帽,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姐和那老物打的什么哑谜啊?我听了就跟没听一样,云里雾里的。”
坐在正中的冉玉柠已经按捺不住开始翻阅刚讹来的新书,听到这问,心知不回答是不可能清清静静看书的,只好分出些精力答话。
“去萃古斋的次数多了,就能跟王掌柜手下一个得用的伙计混个脸熟,却没想到在红莲那处也能碰见他。起初没在意,碰见多了就难免多想。”
看完一段文,她接着说道:“红莲一个妇人开门做生意,自然有不少闲话。自从我撞见那个伙计颇为恭敬地听她吩咐,就大致能从闲话中窥到一些实情。”
——暝色四下,始返。停足仙筏桥,观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几不欲卧。
说着说着就读到了这,想象着月色下观桥听瀑,心中立刻涌起无尽的惊叹与宁静,一时有些愣神,忘了接下来的话。
等了半晌见小姐还在神游天外,抓耳挠腮的墨画只能推了推自家小姐,催促道:“什么实情啊?小姐你倒是快些说,急死个人。”
被打扰“悟道”的冉玉柠没好气地瞪了墨画一眼,索性把书阖上,准备一口气说完好安安静静看游记。
“王掌柜之所以能掌管萃古斋,是因为娶了陶阁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这丫鬟在水灾中被阁老夫人偶然救下,从小就养在身边,听说极其泼辣伶俐,十分讨老夫人欢心。老夫人本想将她嫁给一个举人,她自己却选了当时还是小厮的王掌柜。”
“前不久我去红莲处买书,听到了她哄小儿的声音,这红莲又大半年没见人,大致就晓得怎么一回事。这王掌柜有惧内的名声,加之他那妻子手段泼辣,美妾幼儿的事肯定有所隐瞒,本想诈他一诈,不曾想就讹中了。”
“呸!”吃完瓜的墨画啐了一口,也许都是丫鬟出生有点兔死狐悲,非但不同情红莲等人,还一并痛恨起了那老贼,“一对奸夫□□,只是可怜了那当初瞎了眼的伶俐姊姊了。”
有这悟性就极好,不枉她浪费看书的时间解释一场。
冉玉柠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读游记了。
从沐国公府归家洗浴完毕,坐在二楼窗边逍遥椅上晾头发的洛听雪,望着漫天繁星,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团扇,也舒了口气。
她安了一点心,安心去讹那武安侯嫡次子,色鬼林知愚。
脑中立刻浮现出乐游原中散漫向她作揖的男子模样——他是她如今已知的唯一选择,她已经没耐心再选下去了。
作为交换,她不会让他吃亏的,洛听雪单方面缔结了双方的合作合同。
第二步,洛听雪将目光转向正在专心给她擦头发的霜降,又滑到为她从食盒中盛汤饮的冬至——该寻找靠谱的人来推进项目了。
这两人都是优秀助理,前一世她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问题是这一世要求她们做的是勾引汉子、违逆封建大家长、置办私产、弄假户籍、偷天换日等等非正常业务,必须重新交个底才行。
接过冬至递过来的五红汤,洛听雪捣腾了几下瓷勺尝了两口,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我欲在你二人之中选一人为婢妾,你俩谁愿意?”
本来嘴角还带笑的霜降冬至二人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秒,又都惊惧地跪在了洛听雪的脚边。
沉默在室内蔓延,只有穿堂风徐徐掠过。
这大概就是小姐所说的送命题,两个丫头虽然所思各异,开头倒是一致——这问题虽和生死无关,却关乎前途命运。
但凡答错,就是截然不同的的一辈子。
根本摸不准小姐的心思。
若让她们为婢妾只是试探,说愿意必将遭防备厌弃,若是真心抬举,答不愿意又显不能为主分忧共进退,结果也是被打发。
霜降皱眉,她以前不是没想过陪嫁后成为婢妾这个可能,都被她自然略过。
那个清瘦的背影再次闯进了她的脑海。
去年被恩准回家探视的风雪夜,一双因为抄书布满紫红色冻疮肿胀的手塞给了她一包温热的糖炒栗子。
她知道,这包糖炒栗子意味着一个夜晚的书都白抄了。
他寡母久病,一个人维持生计还要求学,这样慷慨的行为实在太过奢侈。
她真心实意地几次推辞说不要,都被不容拒绝地挡了回来。
他说:“还记得我俩小时候吗?”
“那个已经搬走的刘三欺辱于我,你和我一道把他家晾晒的衣服偷了扔河里,让他被他家大人狠揍了一顿。我俩夏天的时候瞒着爹娘跑到城外偷西瓜,被土狗追了几里地。”
她抿嘴微笑。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别人说我因为穷,想让你家接济,才示好于你,想用还没到手的举人夫人名衔吊着你这些话,除了我穷,没一个字是对的。”
“我父早逝,母亲久病,家徒四壁,像我这样的人,很难得到上天的垂怜,就算中了举人也一样。”说到这他清浅地笑了起来,“但是,我已经得到了上天最大的垂怜。”
然后她注意到了他紧紧攥住的红肿的手。
“我不愿她清贫一生,所以不肯有半分许诺,也不想用虚无的许诺,换她一时意动。但是……我克制不了,也不甘心。”
“等我两年,若是中举,必赎你为妻,如若不然,便是我负你,各自婚嫁,再无相关。”
“你……敢不敢赌?”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落寞地转身离开。
自从身为账房的父亲被人诬陷,一身血污的抬回家中后,她便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不必让母亲下跪求人借钱给父亲治腿,不必被贼眉鼠眼的混混出贱价买了家中田去还欲对大嫂行不轨,不必让兄长被监工打后还要笑着说好话才能给活干。
如今她吃的住的比一般的京中小姐都要精细,以后跟着小姐,就是牵不着那如神祇一般的世子爷的衣角,嫁给世子爷身边得用的侍卫小厮,或者小姐陪嫁的主事,也绝对差不到哪去。
无论什么,都比嫁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来得安稳。图举人夫人虚名的人多了去了,过得不一定如她,熬出头了还要被嫌弃手糙面黄,与那如花的小妾争闲气。
“你……敢不敢赌?”这话总是时不时在耳边响起,以及那倔强与温柔交织的目光。
钱真的比人和情更重要吗?
冬至想得没有这么深刻,因为她也没想得很明白。
她自七岁被卖,辗转三处十岁进洛府,见过满脸戾气的主母发卖下半身流血的小妾,也见过梨子都咬不动的老爷拉着好看的姊姊闭门进屋,更见过赌红眼的小厮打得配给他当老婆的丫鬟姐姐满身淤青。
她隐隐觉得,跟对人是最重要的,小姐就很好,具体比别人好在哪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只要死心塌地的跟着小姐,不至于会丢了命,活得担惊受怕。
当世子婢妾也好,配小厮管事也罢,只要能跟在小姐身边就好。
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才算死心塌地。
两个丫鬟既没有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喜悦互相贬低,也没有立刻表忠心说想法,只是陷入漫长的思考。
这一点令洛听雪很高兴,谋定而后动可是稀有的品质,她一下即将拥有俩,就如同刘备桃园三结义,实现自己人生美好理想似乎指日可待。
她不怕她俩算计她,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只要利益得当,能达到目的,总有可以用的地方。
“选择是该慎重一些,尤其关乎婚嫁,女子无论贵贱,慎重一些都无可厚非。”洛听雪将碗放下,轻缓地安抚跪在地下的两人。
人才是第一资源,尊重人才除了利益得当,也该付出足够的耐心。
洛听雪起身:“不必急着回我,今天奔忙了一日,早点休息。”
霜降冬至二人忙起身随侍,下楼铺被点香完毕,洛听雪刚准备埋入被窝,只听见“咚”的一声,转头一看,原是霜降一脸恳切地跪在了她床头边。
呃……洛听雪觉得以后有必要提醒这位优秀助理,以后说事,但凡没有必要不要这样,这会给人一种她命不久矣的诡异代入。
吐槽间,只见霜降又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抬起眼的她坦然说道:“夫人小姐宽厚,能陪侍小姐六年之久,无一刻不心怀感激。然而奴婢心有牵挂,无法尽心服侍小姐和以后的姑爷,之后也难当大用。因此舔着脸,望小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准许奴婢自赎出府。”
说完,又恭敬地下拜,只是再没有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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