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铜镜虽然没有现代的玻璃镜子那么清楚,但能看清楚脸上表情。
苏弱水躺在那里,对着小铜镜又弄了小半个时辰的表情训练,看着自己耷拉下来眉眼时,气质清冷高贵起来,再往下撇一撇嘴,显出对陆泾川的不屑。
-
陆泾川很少拥有这样外露的情绪,尤其是在别人面前。
苏弱水是第一个。
他坐在屋子里,看着手上的银票。
这是驿站内毕竟偏僻的一处房屋,它后面有一扇窗户,打开之后能看到斜对角的另外一扇窗户。
那扇窗户之后住着那位金尊玉贵的贵人。
苏弱水出发那日,他便跟着进了山。
山中起雾,容易迷路。
刘飞用匕首在树上刻下记号用来记路。
陆泾川破坏了那些记号,又用生血味道引来孤狼袭击,才获得这一次机会。
人在恐惧紧张,无依无靠的境况下会对救助者产生奇怪的依赖。
一切看起来进展的十分顺利。
可惜,梧桐山的雾气散得太快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做其它的事情。
不过陆泾川认为他做的已经足够。
可这次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那位看起来并不买他的账。
他失败了。
陆泾川从小便能在奴隶堆里活得比任何奴隶都好,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吃过亏,只是吃过一次,便不会再吃第二次。他利用自己的脸,利用自己的乖巧讨喜,利用自己的心狠手辣,他很少尝到挫败的滋味。
呵。
少年不怒反笑。
真有意思。
他用力摩挲指骨,被握过的指骨似乎又传来古怪的瘙痒感。
-
因为上次进山极不顺利,所以苏弱水只能再等待机会。
最近天气不好,昨日晚间刚刚下过一场雨,今日阴天,没一会儿又从窗户口飘进去细密的雨滴。
苏弱水躺在床上,盯着床帐边挂着的半镂空熏香笼发呆。
她今日醒得早,窗户虚开一条缝,外头的天还没亮呢。
苏弱水摸出枕头下面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看了几页又没了兴趣。
她伸手触到自己的腿。
这几日老是下雨,她的腿也不舒服。
小说的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原身到底是怎么找到神医的?
苏弱水偏了偏头,将视线落到不远处的书桌上。
那里摆放着干净的纸墨笔砚,细长的毛笔挂在笔架上,被风吹得轻缓。
水晶镇纸压在白宣纸上,折射出漂亮的五彩光芒。
她的家书还没写。
如果这个世界毕竟要按照剧情重要节点进行推进的话,是不是只有写了这封家书,她才能遇到那位神医?
苏弱水猛地一下拉起毯子盖住脸。
她不想写。
这封家书对于现在的苏弱水来说就跟进入阎王殿的邀请函没有两样。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觉得苏弱水还没醒,王妈妈跟刘飞站在外头说话也没避着她,“那神医到底找到没有?郡主这一次疼过一次,她年纪还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王妈妈愁得红了眼眶。
刘飞也愁,南方毕竟不是北平,他带着护卫兵将附近找遍了,除了上次梧桐山的消息外,再没有寻到那位神医的任何蛛丝马迹,就好似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刻意掩盖。
“我再带人出去找找。”话罢,刘飞带着一队护卫兵冒雨出门去了。
王妈妈站在原处,一边抹泪,一边心疼。
苏弱水听得心尖颤抖。
她难道一直要受这种折磨吗?
苏弱水一想到那股钻心的疼痛,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次,两次,她的身体能承受,精神也能承受。
可长此以往呢?
身体被病痛折磨消耗,精神更是支撑到临界点。
到那个时候,就算她没有因为陆泾川而死,也会被这个病拖死。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苏弱水冷静下来,细细算计。
北平和这里送信来回最快也要一个月。
在北平王派暗卫到来之前,她把自己的腿治好,然后把陆泾川赶走。
苏弱水思考了很久,终于在天亮之前带着眼下的青黑,让王妈妈帮忙取了案几过来,放在床上,慢吞吞的写了一封家书,告诉远在北平的北平王,弟弟找到了。
王妈妈取了信,立刻找到刘飞让他差护卫军送去北平。
陆泾川正在跟刘飞学习兵法。
刘飞作为王府的正三品护卫指挥使司,学识和武艺都是顶尖的。最重要的是,他还上过战场,是个实践和理论完美结合的老师。
陆泾川虽然是个奴隶,但他知道识字读书的重要性,时常偷着去宗塾内偷听。他脑子好,学的快,那些老师只说过一遍的东西他就能记住,不止记住,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因此,短短两三个月,陆泾川便已经将刘飞教的东西吸收殆尽。
如此可怕的学习速度,就算是见惯了天才的刘飞都觉得匪夷所思。
“郡主的书信?”刘飞从视线从兵法书上移开,接过王妈妈手里散发着檀香味道的书信。
陆泾川的视线跟着下移,他稍稍眯了眯眼,却无法穿过信封看到里面的内容。
王妈妈脸上难掩惊喜之色,“小公子,郡主已经在信中告知王爷寻到您了,等郡主治好了腿,咱们就回家。”
回家。
陆泾川垂在身侧的指尖下意识颤动了一下。
他脸上扬起笑,连带着周身的阳光都明媚起来,“嗯。”
-
“郡主!郡主!”
王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过来。
王妈妈虽只是个奴婢,但从小跟着大家世族的小姐长大,一直很重规矩,且年纪上来,越发沉稳,反正自苏弱水穿书过来,就没有见过她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
苏弱水正坐在屋内的轮椅上看话本子,听到王妈妈的呼喊声后立刻将话本子合上,然后让画屏将这本带着佛经皮囊的话本子塞进梳妆台下面。
王妈妈虽疼她,但比较古板,最不赞同苏弱水看这些东西了,尤其有些还有点十八禁。
话本子刚刚藏好,王妈妈就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还带着雨水,雨势不大,只稍微沾湿了衣服。
“妈妈,怎么没撑伞?”
“神医找到了!”
苏弱水和王妈妈同时开口。
苏弱水神色一怔。
昨日送出去的信,今日神医就找到了?
-
这位神医住在县城内一处深巷里,那巷子窄得一次只能走一个人。
王妈妈背着她走在巷子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她。
“这巷子也太长了吧。”
画屏跟在两人身后,左顾右盼。
虽是白日,但巷子却又深又暗。
脚下的青石板砖磨损的有些严重,地上还有青苔和积水。
王妈妈拧着眉,努力辨认脚下的路。
前面有护卫军提着一盏红纱笼灯领路,摇摇晃晃照出一片光。
巷子上面封了顶,越走越黑,越走越深。
“到了。”
突然,最前面的护卫军停了下来。
这是巷子最深处的一间屋子,入口很小,依旧只供一个人进入。
苏弱水伏在王妈妈背上,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很久都没有动静,直到苏弱水忍不住又敲了两遍,才有人过来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幼的童子,梳着总角童子髻,仰头看向面前的两人,“你们是谁?”童子歪头,看起来有几分纯稚可爱。
苏弱水恭谨道:“我们找神医。”
“爷爷,有人找你。”童子欢欢喜喜地奔进去,没一会儿牵出来一个老头。
白发白须,手里还拿着一捧药草。
按照苏弱水看小说的习惯,像这样的神医大抵住在深山野林或者世外桃源医仙谷之类的地方,还真是第一次碰到住在江南水巷子里的。
不过这院子虽藏在巷子里,但打开门之后却别有洞天。
院子很大,阳光很好,晒满了药草。院子侧边有个小门开着,连接着外面的河流,有石阶可以下去直接取水,还停着一艘小船,上头放着鱼篓子和竹竿。
主屋一共有六间,还不包括几个杂物房,临近的红木圆柱上还雕刻了一些苏弱水看不懂的花草鸟兽。
很显然,这位神医还是个惯于享受生活的人。
他只看一眼被王妈妈背着的苏弱水,连询问都没有,便直接开口道:“你们走吧。”话罢,径直关了屋门。
这是不治的意思。
苏弱水神色微变,在王妈妈开口前制止了她,让画屏将她马车内的一罐顾渚紫笋茶取来,交给了那小童。
没过一会,院门被打开,那位神医深深地看一眼苏弱水。
苏弱水回以微笑。
“进来吧。”
顾渚紫笋茶乃贡品,民间不可见,朝廷专设茶焙局供应宫廷。
能拿出贡茶,面前这些人自然身份不一般。
苏弱水并未出示任何权利的象征来以权压人,而是用送茶来告诉这位神医。
这病他不治得治,治也得治。
显然,这位神医是个聪明人,而并非迂腐之辈,他听懂了苏弱水的意思。
神医应该是江南人,年纪大了后回乡隐居于此。
自古神医的脾气都是古怪的,老头不爱讲话,医术却是极好的。
屋内虽简单,但并不简陋,也很干净,能嗅到浓郁的药草香气,还有几只猫儿甩着尾巴蹲在各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格一格药箱子。
听说虫鼠喜欢啃药材吃,想来这位神医养这些猫儿是为了抓虫鼠。
神医坐在苏弱水身边替她把脉,然后又捏了捏她的腿,问了缘由和症状,立刻便给她施针了。
苏弱水虽然有些疑虑,但秉持着对剧情的尊重和对神医的信任,没有问出口。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第一次的治疗效果很好,苏弱水甚至能直接站起来了。
当然,只能站大概几秒钟。
不过这已经让苏弱水感觉很兴奋了。
“前七日需要每日针灸,后半月三日一次。”
苏弱水赶紧让王妈妈付诊费。
那神医微微颔首,态度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淡随便,多了几分客气,却也并不阿谀奉承。
神医让身边小童接下,然后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瓶子递给苏弱水。
苏弱水双手接过。
“这药能止痛,最好睡前服用,吃了容易困。”
“多谢神医。”
这位神医收费一点不便宜,倒是让这份古怪多了几分人气,也证明了这屋子里的摆件桌椅都是真东西,倒与小说中那些个只知道钻研医术,两袖清风,不问世事的主不太一样,也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倒是与陆泾川有些相似。
苏弱水被刘飞背出去的时候心情是极舒畅的。
她想,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要在一个月内赶走陆泾川。
陆泾川就是那柄悬在她头顶的剑,如果他不走,她就算治好了腿也没有办法活着。
刚刚知道自己的腿能好,苏弱水又怎么肯轻易放弃生命呢?
到底怎样才能让他离开呢?
苏弱水回想了一下整本书,突然想到那位惠安郡主。
那位郡主性情开放,豢养了许多男宠,第一眼看到陆泾川时就被他的容貌所吸引。
陆泾川虽是个狡猾的人,喜欢用这张脸和伪善的皮囊获得好处,但有一禁忌,不喜欢别人触碰他的身体。
那是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厌恶感,生理性的讨厌。
陆泾川也在努力纠正这一点,毕竟这对于他一个奴隶身份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夸耀的优点,反而是一个极大的缺点,可能还会招致性命之忧。
经过努力,陆泾川能做到跟常人正常触碰,可也仅仅止于正常,能不触碰绝不触碰。
那位惠安郡主想跟陆泾川颠鸾倒凤一下,没想到少年在她触碰的时候生理性厌恶直接吐了。
惠安郡主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恨急了他,当即拔剑就要杀他。
一个奴隶,死了就死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体验,惠安郡主之前就将屋内的人都支开了,就连院子里的人都打发去了。
因此,当众人发现惠安郡主的尸体时,陆泾川已经在逃亡的路上了。
苏弱水回想了一下自己跟陆泾川的一些相处。
虽然之前在梧桐山上有过一夜独处(画屏已经睡死了算独处吧),他还给她揉捏双腿,带她去如厕,两人一直隔着衣料,并未肌肤相亲。
唯一的一次接触似乎是……那日屋内,她错认了人。
苏弱水将陆泾川认成了王妈妈,她握住了他的手。
苏弱水想到那时,少年明显僵硬的身体,像是恶心的僵硬住了。
啊。
苏弱水灵光一闪。
突然,窗子门口传来一道很轻的磕碰声。
苏弱水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只见窗户被轻轻打开一条缝,一捧散发着清冽味道的梅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窗台上。
窗外少年的视线跟她对上,显出一瞬间的慌乱,然后恭谨行礼,“郡主。”
苏弱水看一眼那梅花,再看一眼脸上蹭着一点污泥的陆泾川。
她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男主贿赂人心的小把戏。
不过现在苏弱水另有目的,自然不会拆穿,反而还露出了一点笑颜。
“这梅花真好看,你用早膳了吗?一起吧。”
女人很少对他笑,自从上次在梧桐山内的山洞里被迫笑过一次之后,看到他时总冷着一张脸。
细薄的日光从窗口照入,女人的脸被镀上一层淡淡薄光,光洁白皙的肌肤,如青白的玉。
少年眸色暗沉,脸上却闪过受宠若惊的表情,然后在王妈妈鼓励的眼神下走了进来。
“我听说郡主找到神医了。”
苏弱水上下打量陆泾川一眼,然后缓慢点了点头,“嗯。”
她知道,对于陆泾川来说,她的腿好不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
少年露出笑颜,彷佛是真的在为她高兴,“那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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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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