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闯入不周塔救出宿烟寒的那一天至今,整整过去十七年,犹如大梦一场。
在宿烟寒死去的六年之后,似乎终于到了缚重山该还债的时候。
浔阳的深秋冷风瑟瑟,枫叶像是被鲜血染红,缚重山扫开孤坟上的落叶,又挖开了结实湿润的泥土。
埋藏在地底下的棺材见了太阳,露出朽木,缚重山一点一点地扫干净泥土,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这副棺。
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鲜红又刺眼的血迹,犹如一张泼墨画,像一位桀骜张扬的画家挥洒而成,密密麻麻的血墨栖息在棺材里,如一片茂盛的血林,这些血还活着,六年的时光,它都不肯褪去那鲜艳的颜色。
缚重山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到这一刻,他才从浑浑噩噩中彻底回神,空棺、分尸、血迹、小师弟死的蹊跷!死的好惨!
他的心里忽然响起阵阵的哀鸣,就像要走火入魔!
缚重山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他带来浔阳的断手和佩剑一同放进了空棺里,他一言不发,连一个情绪都不肯再展露,又背起棺,离开了这片枫叶林……
据师尊所言,六年前是各派弟子分了宿烟寒的尸骨,其中以鎏潇阁为首。
怪他当时浑浑噩噩,看了眼小师弟的尸身就一蹶不振,重伤之际错过了盖棺,将棺材运来浔阳时已经心死,众师弟埋棺时,他竟不忍心打开再看一眼,就这样一无所知,生生错过了六年!
缚重山如何能不懊悔?这么多年,他都生活在无尽的愧疚之中,甚至无数次地梦魇,都是小师弟活了过来,在冲着他笑……
后来,梦魇里的期盼没有了,他不再梦见宿烟寒,就安慰自己,想必小师弟早已经转世投胎,再不用记得这一世的痛苦了。
不知不觉,缚重山已经走到了临川城的地界,跨过这座城就能到鎏潇阁,可他避世养伤多年,未曾想如今再踏入城中,竟已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之景。
临川城曾繁华过,这里盛产各种品类的牡丹,当年临川城的街边除了这万家灯火,就是那争奇斗艳的牡丹。
可是如今,经过这里的人大概死都不会联想到这座城会跟牡丹花有关,现在这里哪还有花?就是连枯草、枯叶都见不到一片,甚至就连枯树皮,也被扒了个精光。
明明是深秋,正是丰收的季节,可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各个像饿死鬼,脸上毫无血色与生气。
不知为何,缚重山从进入临川城后就开始能闻到阵阵油腻腻的恶臭,它们像动物的尸体被油炸烹煮过后再腐烂,又埋进了地缝里,连风也吹不散这股味道。
缚重山还背着棺材,不宜在城中多做停留,又加快了脚步,不去看街头每一个饿得干瘪,蓬头垢面的人。
可街边却突然窜出了个瘦削又惊悚的男子,他的脸颊已经彻底凹陷下去了,眼窝黑洞洞的一片,像个会动的骷髅头,又与缚重山主动攀谈,“公子?是死了几天的人啊?”
他说话都要深吸着气,一顿一顿的,却忽然吞了吞口水。
缚重山蹙紧了眉头,眼神冷冷扫过身边的男子,对方的粗布麻衣破旧的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没有穿鞋,裤腿也短了一截,脚上都是泥巴,露出的小腿像两根干枯的树枝。
可惜缚重山自己也没有东西可吃,他从怀中拿出银两递给对方,男子竟根本不要,反是将目光频繁地瞥向缚重山身后的棺材,又是一模一样的重复,“是死了几天的人啊?”
这街上的所有人对银钱都提不起兴趣,缚重山只好收回银两,希望对方不要再缠着自己,遂简短回答,“六年。”
那男子一愣,刚还笑嘻嘻的模样顿时换了副嘴脸,“烂臭了烂完了的人你背出来做什么!?晦气!”
男子骂了缚重山两句,眼神看到不远处赶来的马车,才悻悻而归。
缚重山无辜被骂,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也向不远处行驶而来的马车望去,棕红色的骏马毛色油亮,正昂首挺胸拉着身后挂着珠帘、玉石的宝车。
马车的豪华整洁与破败的街道形成强烈反差,随着马车驶近,在路边的百姓却按耐不住,全都围了上去讨要吃的。
宽大的马车几乎挡住了所有的路,缚重山身后背了个大棺材,根本过不去,无奈停驻了片刻脚步。
只见随着百姓们的祈求声,马车内下来了两个穿粉衣,头上簪牡丹花,打扮明艳俏丽的侍女,她们各拎着两个大桶,桶里竟装着各种炖肉珍馐,可放在一起,油腻恶心,全部都是残羹剩炙。
两位侍女分别站在左右两侧的街道上,就将桶里的食物一口气倒在街边,百姓们匍匐在地,争抢着为数不多又不干净的食物,还要连连跪拜感谢。
“多谢厉公子!多谢厉公子!”
厉成空听到夸赞与感谢声,才肯掀开帘子,满意地冲着“他养的百姓们”点点头。
他身材圆润,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气派却做足了,头顶戴金冠,两侧垂着玉珠,入秋天凉,就披了件小兽皮领子,洁白透亮的,像是只还没长大的小白狐的。
那皮毛太漂亮了,漂亮得像每一根绒毛都活过来了一样。
一看到那个坐在马车里的厉公子,缚重山忽然感觉到身后背着的棺材正在剧烈的抖动,随即,宿烟寒的断手忽然撞开了紧闭着的棺材,掉了出来。
断手是死物,怎么会动?
缚重山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感受,掉出来的断手却又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立即将宿烟寒的断手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狼吞虎咽的百姓顾不上害怕,可百姓身边的侍女就不一样了。
她们直勾勾地盯着那断手,顿时惊声尖叫,两名侍女失魂落魄地跑回马车里,厉成空也听到尖叫声,闻声看向缚重山的方向。
他刚想呵斥侍女们,却顿时看到了缚重山手里的断手,厉成空眼底竟闪过一丝惊喜,完全没有害怕。
他立即大喊道:“放肆!在临川城公然背棺!带着断手恐吓众人,你这是大不敬!”
缚重山没理对方,依旧将棺材盖好背在身后,可下一刻,厉成空的侍卫就提着剑齐齐站在了缚重山身边,要将缚重山押入地牢。
断手又在棺材里敲了敲,所幸这次没有直接撞开棺材。
缚重山实在无法忽略开始活动的断手,他眼神冷冽地瞄了一眼满脸喜悦之色的厉成空,又乖乖就范,被押入了大牢。
宿烟寒的手自那之后就再无动静,棺材在阴暗狭窄的地牢里占了很大的空间,缚重山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一直从白天等到黑夜。
缚重山在想,这小师弟是不是在捉弄他?
恐怕是他糊涂了,才会在地牢里浪费时间,可他刚想拿出棺材里的剑硬闯出去,宿烟寒的手却忽然按住了剑柄,不许缚重山拿。
缚重山无奈摇了摇头,又继续缩回了角落,这回他却把头抵在了那副冷冰冰的棺材上。
一直到深夜,缚重山假寐中依稀听到脚步声,抬眼就见厉成空用钥匙打开了牢房门,人似乎还喝多了酒,一身的酒气,醉醺醺的。
“这位公子!你可是有宝贝的啊!”厉成空的态度变得亲和了不少,可笑得放肆,还是足够让人不适。
他脸蛋儿上的两坨肉挤在一起,快埋住了眼睛,却埋不住他眼神里的贪婪,明知故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吗?”
缚重山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一言不发,就像是能把人盯穿一样。
尽管厉成空醉得厉害,但还是被对方吓了一跳,他又收敛了笑意,这回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问问……你还知不知道天魂残肢的下落?”
缚重山始终没说话。
厉成空都要以为对方是哑巴了,又虚心道:“我知道嘛,现在大家都在找天魂的残肢,我们相遇即是缘,不如一起来找?”
他倒是“慧眼识珠”,像个仔细盘算着“生意”的商人,缚重山平复了心中的怒意良久,才沉稳开口:“可以。”
“但我不与歹人同谋,你要天魂来做什么?”
他在牢里抬眼,论长相气质、都有修者风姿,气宇不凡,鬓角的斑白也压不住眉眼的英气。
厉成空好似非常信服崇拜这种气场的人,他在缚重山面前,无意识地挺直腰板,也不想输了气势,“我自然不是歹人!未来还会是仙人!”
说罢,他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打开了牢门,又意味深长道:“既然你是个修行之人,应该知道什么是食补吧?”
食补是修行的基础,人吃五谷杂粮,不吃就要饿,缺了就要生病,所以侠士们一开始的修行都是从食补开始,一定要吃好,养成强健的体魄,未来才能一步步进阶修行。
可厉成空如今把食补和天魂联系在一起,意思就开始变得古怪。
“我带你这修行之人,涨涨见识!”
厉成空带着缚重山走出了地牢,侍卫推开阴暗的门,就立马换了副天地,庭院中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芳香四溢,长廊的灯一路延伸到房间,灯火通明。
门院外都是家仆与侍女,他们见到厉成空,各个跪拜问候。
看到缚重山这样一个修者狼狈又谦逊地跟在他的身后,见证这宛如皇宫般的待遇,厉成空仿佛找到了一种骄傲自满的感觉,他扬起下巴,又带着缚重山径直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的长桌蔓延至整个大厅,桌子上都已经摆满了美酒佳肴,无一重复。
缚重山被侍女招待落座,背着的棺材也只能放在了门外,他担忧厉成空会命人去偷棺材里的断手,但还是冷静坐下,以不变应万变。
厉成空也被侍女伺候着,连衣袍都要别人亲自为他褪去,他又动了动手指,便有另一位侍女走到缚重山身边,帮忙掀开了桌子上的一道菜。
只见一颗血淋淋的动物心脏霎时映入眼帘,被整颗摆在盘子里,正在鲜活的跳动,血就已顺着那个瓷白盘子流了出来,快要淌到缚重山的手边。
“见过妖吃人心,你见过人吃妖心吗?”
厉成空看到一直波澜不惊的缚重山眼里终于闪过的震惊,更加得意:“天魂的心更没人吃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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