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刻，遗熠也仍然记得这个声音，毕竟不久之前，那个声音的主人便亲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将那载满死亡色彩的故事尽数吐露于现实。
他记得，那人的双手捂住眼眸时，那仿佛不曾带有哪怕一点的温度的皮肉，就像从阴曹地府爬出的阴差，随时都会把自己的魂魄勾到那个没有生者见过的阴暗之地。
而此刻，那人的声音却带了几分调笑的意思，虽然至少有点温度——即便也只是一点点的温度——但听着也着实是令人感到不快，至少对于这深海城市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言，男人的话语便是如此。
像是听到了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儿似的，鱼人小姐与玻璃鱼群的调笑声不由得大了几分，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遗熠认识这么一个“乾世”，恐怕他也要以为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定是个浑身生满脓疮的丑恶怪物。
“乾世……乾世……哦——如果他是一个遭人憎恶的、可耻的、肮脏的怪物的话，那哪里能够获得利益呐？难不成还会有些家伙买这种存在的明信片什么的？”
会有人想要收集一个招人烦的……不对，当前的情况，“招人烦”这样的说辞可能都有些太过于轻佻，更准确的说，应该一个“招人恨“的存在，会有人想要收集一个招人恨的家伙的周边吗？至少遗熠没见过追星族会在收到对家的谷子时开心的无以复加。
那么，这份“利益”到底是什么？
遗熠并不清楚，他只是感觉自己的笑容在听到“利益”这个词汇时不受控制地淡了几分，而在那带着潮湿气息的手掌按在自己肩上时，脸上的表情连“微笑”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没有摆臭脸”：
“可以不要碰我吗？”
即便想要保持自己还算礼貌的第一印象，但听着耳侧那愈发尖锐的嘲弄，小客人的语气还是难免带上了几分嫌恶，就像是本能弱小动物的本能，在主动为自己规避潜在的危险那样，迫切的让自己想要逃离此处。
在这番话脱口而出的一瞬，海水的温度顿时骤降，少年不由得感到全身发寒，可到了最后，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按在搭于自己肩上的手掌，试图把这份桎梏从身上移开——
“哦，‘遗熠’……先生，是吗？”
沉寂到仿佛死亡一般的城市中，男人开了口，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伸出的手却不由得用了点力气，仿佛要把这口不择言的家伙给按进地里似的，甚至接下来的话里都杂糅着一阵可以用“残忍”形容的寒：
“那么，您是怎么来到咱们这座‘荧渊镇’的？我可不记得，在访客名单上有过一个叫做‘遗熠’的孩子啊……还是说，您其实是个连邀请函都没有的偷渡客？”
他这般说着，又用眼神示意那个“鱼腥味磨砂玻璃”放开勾搭着少年脖子的爪子，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按在遗熠的肩上，力度之大，仿佛要将皮肉下的骨骼也一并捏碎，惹得这不请自来的客人不由得皱起了眉，流下几颗汗珠。
明明是在深海，自己现在却可以流下汗水，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液体从自己面颊滚落的触感，海水的腥味更是攀附在自己的身侧，纠缠不清，随时准备堵住自己的咽喉鼻腔，那感觉可着实是称不上好受，却也无法止住。
现在该怎么办？这些又能怎么办？总不可能突然拥有什么神力，一拳头把这个快把自己肩胛骨给捏碎的男人干翻吗？这又不是在拍动画片或电视剧，哪里来的什么机械降神的天赐良机！
不，等等！动画片和电视剧……
虚构的作品相当一部分，是荒诞的现实加上一点点的想象，最后创造出的产物，那么此刻，还是作为幻觉存在的自己，又为什么不能拥有一点点“机械降神”的资格呢？
似乎是想到了这点，遗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的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而下一刻，果不其然，掌心里那被玻璃划出的、本该养几个月才能好的狰狞伤口，仅是数秒便已然愈合，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突兀的凹陷，倒也符合幻觉超出常理的特点。
验证成功，那么现在，倒也没有必要暴露自己知道如何操控幻觉的底牌，乾世目前仍然下落不明，能够找到他的存在可能还在这群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人的家伙里头，要是这么早就闹翻了……那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能请您放开吗？我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是哪里，我也不清楚那个叫什么……‘乾世’，哦对，那个叫‘乾世’的家伙到底和你们玩什么坏朋友游戏——”
“我从那么大一张信纸上，掉到这样一个阴沉沉的鬼地方来，好不容易亮了一点，又莫名其妙被你们拷问，不觉得这很失礼吗？先生？”
遗熠的声音过于快速，听着还甚至带有几分“伪装”被人给“戳破”的烦躁，他挣扎着试图起身，无果后又强忍着恼火撇过头，灰白色的眸子夹着“愤恨”瞪了眼身后的男人，而后又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像个受了气的小孩子一样。
即便预料到了这家伙可能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对象，可真真正正的看到一个18岁且人高马大的家伙闹小孩子脾气，画面多少还是有些让人无奈。
男人的眉头啊，从遗熠跟连珠炮似的开口时便没有松开过，可仔细想想，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异的事儿，毕竟巨婴的出现现在可以说只多不少，又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现象，便也释然了许多：
“一张信纸？”
听男人的话里终于没有了那股过于冰寒的残忍，“偷渡客”先生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抬起死气沉沉的头，将自己的愤懑一个劲儿地像倒豆子一样骂出了口：
“那个混账玩意儿！说什么给我吃个好吃的，吃完之后就到那地方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现在倒好，还跑到这鬼地方来了，你们能不能送我回去？我还有一大帮子家人要照顾啊喂！”
嗯，一大帮子家人，那一大群照顾自己的玩偶和书，怎么就不算是家人呢？更何况遗熠也确实没把他们当成死物看待。
无辜躺枪的北冥：……所以受伤的就是我呗？
等了这么久，也才得到一个“误食”的回答，男人和非人生物们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结局，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皆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茫然失措的无语。
家人……还是一大帮子？啧啧啧，这不管怎么听，都像是个被家里人压迫到没有办法承担生活重压，还被一个丧良心的玩意儿——北冥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整到了这地方来，多少还是到了点倒霉在身上。
思虑至此，男人看向遗熠的目光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怜悯，仿佛在看一只流离失所、天天风餐露宿的野猫仔，马上就会因为营养不良而倒在路边干呕的那种——
可实际上，这家伙有一大帮子玩偶和书本们帮着做家务，哪里需要担心吃食的问题？这崽子的身材瘦弱啊，单纯只是饮食不规律加熬夜给熬出来的啊喂！
不过！这点误会倒也不错，至少现在，男人按着他肩膀的手松了几分，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下意识的放柔了许多——如果忽略掉他这一副牙疼般的表情，估计谁都不会猜到，这男人是在“请求”遗熠出去：
“咳咳……非常抱歉……我是说，我们感到非常抱歉，遗熠先生……我们不知道您遭遇了这种事儿，因为最近乾世那个混账玩意儿的出逃，现在荧渊镇里人心惶惶，对于一个突然到来的、不在访客名单上的陌生人，我们实在是有些……”
“所以听你们说了那么久，那什么……‘乾世’到底做了什么？逃走了还能让整个镇子的人都这么折腾……总不可能屠村了？”
老实说，小客人开口的时候，本来只是把这种荒诞透顶的可能性当成一个无聊的笑话，可眼见着周围的鱼群与男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一副悲痛难忍的模样，他又不由得感到诧异。
总不可能自己真的一语成畿，把这帮鱼的心事给戳中了吧？谁家幻觉患者会在自己的幻觉里大杀四方啊！
而结果很显然，作为一个有幻觉的普通人，乾世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应付的客套话还没有想出，遗熠便感觉到身后人那抖动个不停的身子——
他在笑，笑到嘲弄的话儿都忘了说，笑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全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不不，更准确的说，不只是他在笑，是在场所有的“本地人”，都在发出难以抑制的笑，鱼人小姐的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她偏过头，于身侧的鱼儿说了什么悄悄话，那玻璃鱼儿便立刻离了队伍，又在下一刻顶回来一个小小的放映机。
按下按钮，周边的光亮黯淡，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寂寥幽深的渊底，只是这一次，笑声与空气中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都在这唯一的光源中更为明显。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遗熠的身子下意识地僵直，他抬起头，却只看见一条漆黑石块雕琢的鱼尾，还有少年那卡在咽喉，到了最后，却又只剩下呜咽的泣音：
“放过……我……”
“放过我……”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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