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看上去二十出头，身长八尺有余，脸也生得十分俊俏。用王媒婆的话说：“跟他一比，咱们村的小伙都成了未开化的猴子。”
除了不会做农活，其余也无可挑剔。村里几户家里有女儿的，纷纷动了心思。
“我家阿莲自从见了陆公子，就整天茶饭不思……这人看上去倒是齐整，就是不知道家中情况……”
“不会种地又怎样？叫他来我们家当上门女婿也使得。”
“想得美呢！陆公子什么人物！”
“不试试怎么知道！”
阿莲是村正的女儿，年方十五，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
婶子们知道我跟陆公子更熟悉些，于是乎这重担就落在了我头上。
“文才啊，你再寻陆公子的时候，带着阿莲妹妹一并去……她也想识两个字，你跟陆公子说说，一并教教阿莲？”
阿莲羞得跑去了树后。
“这……”我迟疑片刻，还是应下了。不知为何，思来想去总觉得心中不痛快。
第二日傍晚，我估摸着陆公子就要从山上下来，便领着阿莲去湖边等他。
阿莲换了新衣裳。月白的春衫，配着仔细打理的小辫，十分俏皮讨喜的装扮。
她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却不想同她讲话，只随口敷衍几句。
在石头上坐了会儿，没等到陆公子，却见一辆马车沿湖驶来。
那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
车夫是个魁梧的汉子，他一边栓马一边问道：“小兄弟，可有个姓陆的住在这边？”
阿莲见他身形高大，虎背熊腰，紧张地缩去我身后。
我也心生警惕，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便斟酌道：“你寻他做什么？”
话一出口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不是承认了陆公子就在村里么？陆公子来历神秘，出身定然不凡。万一是来寻他麻烦的，可如何是好？
我正懊恼间，车帘掀开，出来一个女子。
她戴着雪白的长帏，看不清面容。下车时浅青色的裙裾如水一般流过车辕，再淌到湖滩上。我从没见过这般柔软的料子——那裙摆拂过的地方，好似春雨初涤，苔被养得格外嫩，石也被洗得格外新。
我更未见过这般女子——若说陆公子是潇洒不羁的人间浪子，她就像是一尘不染的世外仙人。遥遥眺向湖面时，微风撩动纱帏，露出瘦削的肩、纤细的腰，勾勒出个略带愁绪的侧影，却又轻盈得好似抬脚便能凭虚而去。
我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阿莲坐在一边，身体也是十分僵硬。
便听车夫恭敬道了句：“夫人。”
这位夫人脚下轻旋，回到车门边，轻声对里面说了句什么。车帘再次掀开，先钻出个三四岁的男童，径直扑进了夫人的怀里；又出来个**岁的女孩，安安静静立在夫人身侧。
两个孩子俱是形容整洁，面庞白皙，身上穿的衣裳面料也都不俗。
男孩在母亲怀里撒够了娇，跳到地上。大眼睛骨碌一转，竟锁定了我和阿莲。
他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我叫陆荃，哥哥姐姐，你们见过我爹爹吗？”
我和阿莲面面相觑。
夫人上前拉起男孩，向我们略略点头，道了句：“犬子无状，打扰两位了。”
她的声音也如我想象的一样，清泠如雨落平湖，又带着几分孤冷与寂寥。
夫人环顾一周，精准地抬手指向陆公子的湖畔小屋：“去那边看看。”而后一手牵起一个孩子离开。
车夫也牵着马车缓缓跟在其后。
我呆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被阿莲捣了一肘才回过神来。
“文才哥，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
我咳了一声：“呃……我看这些人很可能真的是陆公子的家室……要不阿莲，咱们先回去，明天让李婶来探探？”
阿莲绷着脸不说话，隐隐有泪在眼眶里打转。
……
陆公子的夫人姓萧。
虽然有着仙人一般的样貌，看上去难以接近，但萧娘子竟是个十分和善也很接地气的人。
没等婶子们去寻她，她就已经主动找上村里，挨家挨户拜访，答谢我们村对她丈夫的照顾。她还拿出一包银叶交给村正，用来资助我们村整修山路。村里人很是感激，男女老少都称她为“活神仙”。
萧娘子颇通人情世故，不仅出手大方，也很会说话，与谁都能相谈甚欢。明明出身不俗，却从不会在言谈之间流露出炫耀或傲慢。她愿意认真倾听每个婶子的家长里短，也愿认真学习如何种菜烧饭。
与潇洒肆意的陆公子相比，萧娘子在我们村收获了更好的口碑。
有一天刘婶子甚至说：“我越来越觉得，那姓陆的配不上萧娘子。”
“这么好的娘子——不仅长得美，谈吐落落大方，人还勤快、踏实，又会过日子，能娶到这种夫人真是祖上积了大德！”
“那姓陆的会干什么？整天游手好闲，到处蹭吃蹭喝？不就是会写几个字，吹几首曲子——能当饭吃？”
我不常在陆公子的竹屋里见到萧娘子和两个孩子。因为她很快接手了山上空置的菜地，一大早便带着孩子打理菜园，或是去挖笋、采菌子。
这段时间陆公子却有些沉寂。他不再每日登山，不去村里蹭饭了，也不再游湖吹笛。每天只一个人闷在小屋里。
若说他埋头写文章，好像也没怎么写。三天前铺开的纸写了一行，便纹丝不动搁在桌上，墨也没新研，笔也没清洗。
他也不烧饭——每天只等萧娘子下山了，湖边小筑的炊烟才会冉冉升起。
有回临近晌午，我娘嘱咐我给陆公子送些自家做的米糕。他来开门时睡眼惺忪，衣裳凌乱地套着，竟是刚刚起床。而萧娘子——早就在山上拾了几个时辰的柴。
我这才恍惚着察觉——竟然从未见过他们夫妻是如何相处，仿佛这两人很少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村民们闲聊时很喜欢猜测别人的家事。而陆公子家这情况，简直是送到大家嘴边的谈资。
张老头纳闷：“真是无奇不有！年轻力壮的汉子，地也不种，孩子也不管，每天躺家里喝酒睡大觉？全靠老婆养着？就算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也不该这样——难不成，圣贤书是教人吃软饭的？”
“萧娘子就是脾气太好！”刘婶子“啐”了一口：“要换了我，非得跟他一天吵八百回！”
村正娘子也说：“从前不知道姓陆的有家室，我还想过撮合他跟阿莲……真是瞎了眼！这种人，当上门女婿也不能要！”
“萧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惜嫁狗随狗，所托非人啊！”
大伙看在眼里，也都心疼萧娘子。
但我也注意到，确是萧娘子来到后，陆公子才变得整日无精打采。
从前他虽然也不爱种地，但至少可以自己烧两道简单的菜。他也并不懒惰，每天又是登山又是游泳，总要耗一番力气。
而现在只有我找他请教学问时，他的眼睛才会临时变亮。
我有些担心，便问：“先生近日可是身体不适？”
他摇头，淡笑答道：“无碍。”
我不放心：“……先生似是心绪不佳，可是遇到了难事？”
陆公子抿了口茶。茶水咽下后，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很难察觉的叹息。
“……难事么？吃穿不愁，有何难事？”
“那，先生最近怎么不吹笛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
陆公子怔怔坐着，不知道思绪飘到了何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角落里放杂物的箱子上，横着一只长条形的绸布袋。
之前我从未见过，想必是萧娘子带过来的。
里面不知装的何物，隐约像一只木匣，足有三尺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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