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在申时结束。天色尚早,名士们醉醺醺地乘马车回了现场,留下一地狼藉。
萧娘子什么都没做。我也静静立在湖畔巨石一旁陪着她,站到夜幕降临。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回小屋去。
我想同她一起,却被温柔而坚定地拒绝:“文才,这是我的家事。”
她站得太久,步伐有些蹒跚。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被无尽的苦涩填满。
再次见到萧娘子是次日的清晨。
湖滩上的景象实在难以接受,我回家后没忍住呕吐了几次,一整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几更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又满脑子涌出荒唐的噩梦。
混混噩噩间,听见门环叩响。
天刚蒙蒙亮。我开门,见到萧娘子重新戴上了雪白的帏帽。
“你一宿没睡?”
她点头,说要来接阿缃和阿荃。
萧娘子的声音有些哑。我霎时清醒过来,接着坠入了莫大的恐慌。
“——你是不是要走?”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急忙问:“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隔着白纱看向我,我却看不到她的神情。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掀掉了她的帏帽。
她目露震惊,而我的心脏被狠狠揪成一团——她左侧面颊上有一片清晰的指印,额角磕破了一道半寸长的伤口,还在渗血;更触目惊心的是,雪白的颈子上竟有一道紫红色的勒痕。
我的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凭什么!他——他算个什么东西!”我气得浑身颤抖,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去拿刀,我要剁了他!”
萧娘子拉不住我,只淡淡问了句:“有没有药膏?”
她的伤还没处理。
我抹了把泪,紧紧咬着牙,强自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帏帽戴回她头上。
“你先坐一会。”我扶她进了堂屋,锁好大门,然后将我娘喊醒帮她包扎。
我娘叹道:“这几天先别回去了。”
萧娘子也点头:“我去找周寡妇借住。”
“不行。”我生硬地阻止了她,“周寡妇家屋子太挤。我们家宽敞,你带孩子住着方便。我搬去张老头家住几天就是了。”
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就出了门。
我要去找姓陆的算账。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亵渎我心中的明月。
到了竹屋门口,我却停住了脚步。
我有什么立场呢。难道喊一句“姐姐”,我就真的成了她的娘家人?
更何况——她昨天说,这是她的家事。我插手人家夫妻之间,又算什么呢。
满腔悲愤无处宣泄,狠狠一拳打在树上。抬头时,却对上了陆公子的眼睛。
我望着他,咬牙切齿:“陆先生,圣贤书可不曾教过你殴打妻子。”
他却笑:“你说的很对。”
他请我进屋:“来聊聊吧,文才。”
我沉默跟在他身后。
小竹屋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萧娘子在时,将这里收拾得整洁又典雅。而这个打了她的恶徒,竟能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创造的一切。
“你还未曾成亲吧,文才。”陆公子倒了两盏茶,推给我一盏。
我没动茶盏,只冷冷道:“是。”
“我年少时,也想过如花美眷,娇儿绕膝。”他呷了一口茶,“可后来发现——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我愤愤道:“恕我直言,能娶到萧娘子这样的夫人,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大笑。
“文才,你还是年轻啊!”他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思,“年轻人,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被情思所牵绊——”
“你胡说!”我猛地起身,“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把萧娘子当作姐姐!”
他微笑着,气定神闲饮茶,欣赏我被戳穿后此地无银的否认。
“你——”极致的愤怒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我憋得面色通红,半晌终于冷静了些许,才颤声诘问:“你很高兴吗?有人觊觎你的妻子,你很高兴?”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文才,你若懂得什么叫‘觊觎’,这湖里的鱼都会飞了。”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我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你把她当作什么?你把真心待你的家人当作什么?”
“家人?”
他“啧”了一声,摇头。
我同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打在棉花上,好像我在他面前只是个不懂事的幼稚孩童,好像我真心实意的愤怒不值半点重量。
我不想跟他说话了。
临走前,我平复了情绪,最后说了一句:“你既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就应该放过她。”
他没答,转身进内室取出一只木匣,要我转交给萧娘子。
“不是我不放过她啊。”他同我告别,带着些许懒洋洋的无奈,“是她不肯放过我,也不肯放过她自己。”
……
我用尽了全部的意志阻止自己打开匣子,而萧娘子收到后看也不看便扔到了墙角。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我曾试探着问过她要不要和离。她却说反正也不打算再嫁,和离与否没有什么差别。
这几日她去了一趟县城,又雇来辆马车运走了行李。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次日便要带着孩子出发。
这天晚上,她将阿缃托付给我娘,自己带着阿荃去了湖畔竹屋。
我担忧道:“你小心些,他要是还敢——你就跑出来大喊,我们全村都会帮你。”
“不会的。我心中有数。”她笑了笑,“总得让阿荃跟他父亲道个别。”
说罢便牵着阿荃下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萧娘子。
在后来的好多年里,我曾无数次悔恨——如果这天晚上阻止了她,哪怕是罔顾她的意愿将她锁起来,或者是陪她一起去——都好过眼睁睁看着她无辜丧命。
后半夜,我被深山鸮鸣惊醒。
我的心慌不是没有缘由——出门来到崖边,只见湖畔火光冲天。
我疯了一般往山下跑,但早已来不及。赶到时,竹屋成了火海,滚滚热浪和浓烟逼得人无法靠近半步。
我只能无助地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
屋里只有一具烧焦得认不出的尸体。而且不是孩童。
尸体头部旁边散落着一支被熏黑的银簪,正是萧娘子常戴的。
村里人唏嘘不已:“造化弄人啊,好好的一个娘子,说没就没了。”
张老头感叹:“姓陆的要在湖边盖屋时,我还担心夏天发大水淹了。谁能想到,这屋子根本没撑过三个月……”
陆公子和阿荃的消失则引人遐想。
“不会是姓陆的自己放的火吧,烧死老婆,然后带着儿子跑了?”
“……我早就觉得这两人不合。瞧他们日子过得,哪里像夫妻啊!”
“姓陆的这么有钱,他想跑什么时候不能跑?没必要烧了房子还害条人命。”
村民们猜测纷纷。
陆公子不知生死,也可能确实是跑了。我在湖边等了整整七天,他再也没有出现。
这场火来得太突然。火势又急又猛,我敢笃定绝对不是天灾。我暗地里搜遍了周边湖滩,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竟在林中石缝里寻到一支羽箭。
我心惊胆战地藏起了那支箭,不敢告诉任何人。
……
我收殓了萧娘子的遗骨,在山顶选了块敞亮的地方。
应当为她立一座碑,可我一点都不喜欢“陆萧氏”这个称呼。相识这么久,我竟从未有机会知晓她的全名。
事情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我终于敢把阿缃从地窖里放出来。
她跪在萧娘子墓前痛哭,口中喊的是“萧姑姑”。
是的,阿缃不是萧娘子的女儿,而她也不知道萧姑姑的全名。
最后,我只刻了两个字:明月。
她死后七年,世事变幻。我一直守在湫泊湖畔,等着有人来询问。而后我便可以告诉那人,他的女儿,或是姐妹,化作了悬在山巅的明月,长年与清风为伴。
可惜七年已逝,从未有人来寻。
(湫泊月篇完)
第一篇完,下篇会换另一个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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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湫泊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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