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精神力暴动的专用禁室内。
白发人鱼盘坐在地板中央，漂亮的浅桃色眼睛被白布严实挡住，正不安地轻晃着尾巴尖。
他不像来给人治病的，倒像是一个静待打开的精美礼物，清冷孤傲，满足人类对人鱼的所有想象。
但许久，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江颂不自觉转了转腕上的手链。
圆润珍珠和折射异色光辉的贝壳交错晃动，被人鱼坚硬的利牙啃出小口，串在细细金线上，像是来自深海的赠品。
这是江颂今早在专业课匆匆完工的。
平日安静省心的孩子做起一点坏事来就止不住的心虚。
淡漠似雪松的人鱼狗狗祟祟瞄一眼老师，瞬间红了耳朵尖，却还是低头继续做手工。
手链是送给病人的见面礼。
江颂确定这会是最后一面，所以一定要送出去。
终于，自动门缓缓推开，平稳摩擦声慢速扯开了寂静。
压迫感极强的人类精神力瞬间悄无声息地接管了整个空间，在本就坚固的禁室内布下张天罗地网，杜绝任何生物潜逃。
江颂疑惑地歪了歪头，随后像突然想起什么正经事，仰着脖子费力呜咽一声，却只发出了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造物主宠儿慌乱的样子有些可怜。
他呜呜咽咽地指着自己滚动的喉结，月牙白鱼尾上的皎洁身躯焦急晃动，像迫切想说什么。
可惜他是只哑巴人鱼。
江颂说不出话，更治疗不了高等级精神力暴动。
因为联系不上乌逢，他是来亲自退货自己的。
禁室隔音效果优异，外界任何骚乱都无法打扰这小片天地，但同时，内里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被放得无限之大。
江颂感觉有道温和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很随意的一瞥，但压迫感极强，仿佛将他瞬间拽入万丈深海，被迫承受浑然天成的厚重压制。
“说不了话，还看不见，难受吗？”
与之不同，来人嗓音温润动听，像被一汪宁静湖水轻轻环抱。
江颂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脚步声随着他错乱的心跳加重，接着有什么东西蹭过他耳侧，激起细长耳朵猛地一晃。
眼睛上的白布被随意扯开，勾起人鱼发丝飞扬又落下，像抛了一团洁白雪。
江颂无措地睁大眼，想到来时听见的嘱咐，又将眼睛紧紧闭上，慢半拍摇了摇头。
难不难受不重要，这是他的任务。
乖孩子总能得到特权。
下秒，温热的手掌拢上人鱼薄薄的眼皮，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将他慌乱又克制的挣扎止住。
“眼睛疼？”乌逢问。
人鱼习惯潮湿阴冷的环境，连带着个体性格也以冷漠居多，加之数量稀少，甚至有出现人鱼诞生冰川的传言。
但江颂不一样，他虽然看着最冷，却是条爱晒太阳的人鱼，反而人类较高的体温让他觉得很舒服，不自觉贴了上去。
人鱼微冷的呼吸落在乌逢手心，随着动作深一下浅一下变化，像朵正在呼吸的花。
乌逢任由他得寸进尺，不主动不拒绝，仿佛在纵容胡闹的小辈。
以人类和人鱼的年龄换算来说，江颂确实是一个值得耐心对待的幼崽。
但下一刻，人鱼清醒地脱离温柔乡，伸出手开始艰难比划起来。
来这之前，身为人鱼治疗专业的吊车尾，江颂从未想过到自己会被院长亲自接见。
往日和蔼的院长表情异常严肃，厉声警告他千万别做多余的事，见不到人就离开，见到了人……活命要紧。
江颂茫然点头。
没看到小年轻脸上的惧意，院长递给他一本厚厚的传闻，都关于他那通用档案上一片空白的SSS级病人。
江颂双手接过，但一次都没翻开。
不该从不知真假的传闻开始认识新的人，哪怕只有唯一一次见面。
【人，说，不能，看。】但院长的话还是要听。
比划完这几个字，四周依旧寂静。
江颂这才惊觉，乌逢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大半夜急召他见面的病人。
精神力是同大脑一样重要的隐形器官，精神力暴动对人类而言，更无异于绝症。
江颂见过的病人都极端狂暴，不是自残就是在残害他人。
但乌逢和他们完全不同。
他稳定平和，能把精神力暴动隐藏得很好，甚至没让江颂发现。
白发人鱼垂眼，表情未免有些沮丧。
失败来得比他预想的还早，对方看起来根本没有让他治疗的打算。
直到温润嗓音带着些许安抚意味响起：“别怕，我说能看。”
眼睛上的手掌慢慢上移，悬在头顶停顿两秒，似乎有向下抚摸的趋势，但最终被平淡收回。
江颂洁白的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面前的男人西装革履，身姿挺拔，金丝框眼镜后的茶色眼睛狭长温和，正倒映出貌美人鱼微愣的面庞。
江颂不自觉晃了下尾巴。
一个很符合人鱼颜控属性的温柔帅哥，虽然气场很凶，但肯定是受到了精神力暴动的影响。
希望他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鱼医生。
正想着，江颂手里被递了个本子。
“想说什么，都可以写下来。”
江颂点点头，撩开散落的长发，垂着眼开始写字。
【您好！我是一只哑巴人鱼，只能治疗精神力E等级以下的病人，所以我希望能停止和您的就诊。非常抱歉，祝您早日康复！】
板板正正的字迹在人鱼因专注而格外清冷的长相下诞生，有种诡异的萌感。
乌逢静静垂眸，将字和人都尽收眼底。
这么多年，他的精神力一直稳定在失控边缘，为数几次精神力暴动，就算有数百名S级人鱼合奏，也无济于事。
小失控不用治，大失控治不了，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人鱼唱歌了，何况是只哑巴人鱼。
原本，乌逢根本没有见他的打算。
但江颂太乖了，等的时间比所有人鱼都长。
在失色监控的记录下，他静静坐在中央，像是唯一正确且耀眼的亮色。
偏生委屈得表情都快皱成一团，等待姿势却一点不变，仿佛大雨天湿漉漉守在家门外的小犬，就算赶走，也该得到亲自动手的嘉奖。
因此当副官提示可以直接拒绝时，乌逢更改了决定。
正好他最近有闲心，能给这只听话的人鱼提供一切他想要的帮助，以此来兑换下次见面。
但现在，随着字条被展示在眼前，是人鱼拒绝了他。
“确定终止治疗？”乌逢平静问。
江颂一怔，他都把原因写纸条上了，还能被留下吗？
人鱼通过歌声释放精神力，从而治疗精神力暴动。
寻常人鱼，精神力什么等级，就能治疗什么等级的精神力暴动。
但江颂是哑巴，哪怕精神力等级高达百年难得一见的SSS级，都只是个摆设。
江颂扬起笑，飞快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要尽快找到厉害的人鱼医生，把病治好啊。
“可以。”乌逢推了推眼镜，“本次治疗费用，我照常支付。我会跟你们院长说明情况，不影响你下次就诊。”
他的回答太过贴心，反而让江颂有些意外。
见乌逢已经转身向外走，江颂才如梦方醒般拽下了腕上的手链，想起自己的见面礼还没送出去。
在男人坚决挺拔的身影后，人鱼吃力发出两声呜咽，努力伸长手臂，却突然一个趔趄。
贝壳与珍珠碰撞着落地的声音响起，在皮鞋轻踏声中格外清脆。
因等待时间过长，江颂尾巴有些缺水，刚才一使劲，汹涌的刺痛瞬间迫使他摔倒在地。
尾巴末端的撕裂伤口像一个个苦笑，而江颂垂眼，愣愣盯着飞远的手链。
还是没能送出去吗？
真可惜，不会再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了。
所有的贝壳和珍珠，都是江颂在特大涨潮时寻来的其他海洋的馈赠，也只有独一份的。
迟来的委屈涌上心头，江颂抿唇，晃着尾巴去够那条手链，决定把它送给自己。
尾巴尖即将碰到金丝圈的那刻，突然被人伸手轻碰，接着手链就被同只手拿了起来。
乌逢蹲到江颂的面前，与他视线齐平，茶色瞳眸眼底恍若有暗藏的深海。
他食指勾着手链，缓缓晃了两下：“要送我的？”
现在不是了。
江颂没理他，迫不及待去拽手链。
一下没拿到，反而急得他拍了下尾巴，轻微干裂的伤口顿时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不想当我的医生？”乌逢又问。
江颂点头，想也没用，他救不了乌逢。
但顿了顿，江颂大度地指指手链，再指指乌逢，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送你了，再见。
毕竟真的没下次见面。
怕人类没理解，江颂强行去推他的肩膀。
但人鱼冷白的手臂刚伸过去，就被握住了指尖。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没使太大的力气，仿佛只是为了制止这个动作。
故而在江颂被惊得想缩回手时，轻易松开了他，徒留微冷的顺滑触感化在指尖。
人鱼怔怔捧住自己被碰过的手指，呜呜两声想让乌逢拿过一同摔到地上的本子。
该走了的，他要赶不上宵禁了。
他是个除了学校宿舍没有地方住的穷人鱼。
但乌逢的目光仍淡淡落在江颂蜷缩得有些可怜的鱼尾上，随后不顾人鱼加大的抗议声，忽然抚了上去。
苍劲有力的手指在锋利的鳞片间划过，毫不躲闪，甚至有意触碰闪着寒光的尖端，直到找到那些干裂的伤口——
发力摁了上去。
皮肉瞬间被鳞片划破，血液喷涌而出，在江颂白得发光的鱼尾上缓缓流动，染红微张的鳞片，再一点点浸润因等待堆积的伤口。
乌逢表情平静地像只是泼了一盆水。
他用带血的拇指抵住江颂下巴，逼他直视自己，随后在人鱼不解的呜咽中宣告：
“那我对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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