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春在陈家住了下来。
雷彩凤与她相处几天后,逐渐对她生出些超出“孩子”这两字的其他看法。
比如她每天吃过早饭的第一件事是摊开暑假作业本,语文数学各一本,每本写三页,写完再玩耍;比如她会明确又针对地指出陈家几个男人身上的烟臭味,每每夸张又刻意地捂着鼻子经过他们,三天后就为自己赚取“不必与烟臭同伍”的实惠,他们后来都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抽烟。
在她来之前,雷彩凤甚至没意识到烟是臭的。
抽烟,作为一种仰起头就能吞云吐雾的时髦做派一向是当前男人们子醉心追求的男子气概。这气概到鸣春这打了大折扣,一落千丈成为罪首。
有一次,雷彩凤的丈夫没把鸣春的恶评当回事,拿“不要就是要”的传统模式同她戏耍,他深深抽一口,再以两个臂膀挟制住鸣春的细胳膊细腿,对着皱成苦瓜皮的圆脸呼出一口绵绵不断的烟雾。
鸣春在雷彩凤丈夫的嬉笑里奋力挣扎,不断挣扎,直到那份嬉笑凝结在脸上,她犹自愤恨地剜着他,并且转头就熟练地拨通电话,精准地描述出自己的处境:“爸爸,二哥哥用烟吐我,我呛死了!”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叫雷彩凤的丈夫为“二哥哥”。
实际上不止如此,她甚至主动解决了一切需要叫“二哥哥”的场合,每次狭路相逢都必瞪起铜铃大的愤怒眼,狠狠地白他一眼,而后像只高傲的小孔雀,余怒未消又目不斜视地冷漠经过。
雷彩凤惊奇地发现,她惯来忍让甚至常常讨好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竟会在局促的进退维谷间流露出一种自甘低下的奉承。
他怎么那样贱?
但丈夫的这种贱质给了雷彩凤一个启发。
她要揪出来的那个女人,有可能是一个他根本够不到的女人,又或者,是一个明确表示过瞧不上他的女人。
接着,雷彩凤就开始留心他丈夫的所到之处。
首要怀疑对象是马路对面小卖部的老板娘——贾芝。
为了侦察敌情,鸣春成为她的最佳掩体。
鸣春的妈妈胡老师每天给到她三块钱额度的零花,这份零花由雷彩凤每天向婆婆领取,再发放给鸣春。鸣春从不挑拣三块钱的多寡,而是每天拿到钱后就开始盘算,十包萝卜丝干要一块钱,两袋香菇肥牛也要一块钱,一卷大大泡泡糖要两块,还得兼顾葱管糖、健力宝、椰子糖和果丹皮。
鸣春每天去小卖部前都要做个简单计划,把她眼馋的零食安排得井井有条,再依次实现。
有时她看着雷彩凤会流露出一点遗憾,“小凤达达,这个泡泡糖我不会分给你吃哦,它有点贵,我舍不得。而且我妈妈讲,吃过的东西不可以分给别人,这一卷泡泡糖我已经咬过了,不好给你吃的。”
几天的相处,她就似乎已经把雷彩凤视作一种必须有福同享的伙伴,尽管雷彩凤从未向她讨要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小零食。
她这样直白又坦诚地同她解释不分享的缘由,听在雷彩凤的耳朵里,却莫名叫她感动,想起从前她妈偷偷端给她兄弟的一碗鸡汤拌饭,倒真比不上这一卷干脆利落的泡泡糖。
不给就不给了,有些东西也不是非要不可,可根本没有端平的一碗水,非得叫人觉得平,就比不给水喝还要糟践人。人总不能吃了苦受了累,最后连脑袋里的自由还要被剥夺。
雷彩凤开始喜欢和鸣春待在一块,虽然她的发音学习没有什么像样的进展,但鸣春始终执着地不肯放弃教学。有时雷彩凤忙着做饭洗碗,鸣春也不肯放过她,非要扒到灶台边来,督促她尝试发音。
雷彩凤能从她叫她的声音里听出这位小人精当下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一直叫她“小凤达达”,达达就是姐姐的意思。
她若是软乎乎地把这四个字揉成一块面团,再牵出一点上扬的尾音,那八成就是有点事求着她的意思;而这四个字要是被拦腰斩成两截,掷地有声地扔出前半截,再扔出后半截,那多半就是鸣春老师准备发威了。
鸣春老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这个学生的奇差天资,只是执着地拉着小凤达达陪她做作业,威逼着小凤达达必须在她做作业的时间里认真看书,有几回这种威逼甚至能够盖过洗菜做饭这样至关紧要的事。
她总是在第一战线同陈家人对峙,迎头直面众人的不满。
她说:“小凤达达是要陪我过暑假的,她得先陪完我才能去做饭。”
雷彩凤丈夫就用一种自以为轻柔实际却黏腻的语调试图说服她,“可小凤达达要是一直陪你,没人做饭,大家就都得饿肚子了,你也要饿肚子了。春春还在长身体,饿肚子可就长不大了哦。”
鸣春冷酷地翻了个白眼,“我妈妈不在家或者有事的时候,就是我爸爸给我做饭的,你比我爸爸还要厉害吗?怎么架子那么大,这个不要做那个不能做的,你闲着的这双手脚是能长金还是长银?”
她这话,雷彩凤的丈夫自然是不敢接,更不敢接的话还匍伏在后头——我爸爸把我放在这里过暑假,是给了钱的,你敢又拿钱又欺负我,我就告诉我爸爸,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了!
根据雷彩凤这段时日对鸣春的了解,她那些能在人情世故的战场里把对方杀到片甲不留的话也不是她自个儿凭空想出来的,她有一副好记性,能把爸妈在家里闲聊的话记住不少,又盘了副好心肠,能利用那些只言片语为自己谋福利。
雷彩凤的丈夫对她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节节败退。
但退得十分不甘愿,就只能在他自己那坨阴暗的泥沼里发烂。连着好几个晚上,他都在恶声恶气地咒骂鸣春,似乎笃定了雷彩凤这条哑嗓不会也不能出卖他,字字句句造作得格外污秽肮脏。
他油腻腻的头发袒露在昏黄的钨丝灯下,像某种流着涎的动物毛发,雷彩凤盯着他两瓣嘴皮子,忽然心里不大痛快——她开始觉得这男人不配,她只是哑了,他能说话却说的不是人话,还不如她这个哑的。
对于他的嘴臭,鸣春也很有共鸣。
这天她从小卖部回来就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盯着雷彩凤,问说:“小凤达达,你闻得出烟枪佬身上的臭味吗?他好臭啊,汗馊馊的,晚上睡觉前不洗澡的吗?呃啊,他还趴在柜子上同老板娘讲话,呃啊,我要吐啦!”
自从雷彩凤的丈夫在鸣春这里痛失“二哥哥”的称呼后,他就成了“烟枪佬”,有时是“细眼睛”或者“肥肚皮”,总之是不再配做她二哥哥的了。
但比起雷彩凤丈夫暗地里咒骂鸣春的那些词汇,鸣春给他取的绰号就显示出某种匮乏与良善,她认知里最严重的词也不过是“臭臭的”或者“有点恶心”。
雷彩凤从鸣春的描述里嗅出一丝线索,后来就寻着机会陪鸣春逛小卖部,终于叫她遇着了一回‘作案现场’。
他拿两个肤色不匀的手臂杵在满是划痕的玻璃柜台上,以一副沉思者的姿态向柜台后面嗑瓜子看黑白电视的贾芝释放魅力,谈论他从前‘走南闯北’的光荣事迹,那些事迹被反复更新细节,已经成为某种粘稠的高汤,熬煲出一种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的迷惑气味。
雷彩凤闻着味儿就知道是他。
不过他不重要,雷彩凤审视的眼神落到小卖部老板娘贾芝身上,却见她笑眯眯地向她望过来,眼神里那种看好戏的色彩非常明确,还附带了一点儿让雷彩凤羞于直视的揶揄。
老板娘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听听你男人吹得这泡大的,他要有这能耐,还犯得着一天天在地里刨食?镇子上谁不知道老陈家靠的哪个?谁呀,他老婆那个兄弟呗,一年到头分过来的‘压岁钱’都比一家子在地里刨死刨活的要多了去!你男人跟这臭显摆个鬼啊,烦人。
老板娘看雷彩凤丈夫的眼神比看空瓜子壳还要嫌弃,转头看见鸣春,却又笑得花儿一样,连声招呼:“大小姐来啦,哎哟真是个像模像样的城里人,想买什么,随便拿,姨多送你点。”
她是分得清好赖的。
鸣春她爸每年都在这小卖部采买许多东西,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老陈家,还有一部分带回老家给父母,从日用品到烟酒饮料,乃至一大袋一大袋的白糖和盐都从这买。蛮好的兄弟凭一己之力揽下父母的赡养,且让其他所有兄弟姐妹都沾着油水。
这份派头为鸣春争取了“城里大小姐”的口碑。
强烈对比之下,就显得隔壁那一锅子高汤不上台面了。
雷彩凤的丈夫在鸣春耸起的两道浓眉之间来回碰了两场壁,最终竟没敢同她两人打招呼,非常明智地绕过鸣春走了出去。
买完东西后,鸣春端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边吃泡泡糖,一边把“小凤达达”四个字嚼巴成一种蹑手蹑脚走路的音色,问道:“你是怎么和臭烟佬结婚的?我妈妈说你家在很远的地方,那你过年的时候会想妈妈吗?为什么你妈妈都不给你打电话,你说不来话,可是你听得见呀。”
她的嗓音带着一种孩子独有的天真与残酷,像一把三棱刺刀,冷不丁就扎透了雷彩凤苦苦维持的海市蜃楼。她心里忽然生出些恼恨,想要大声告诉这位城里的大小姐——
你懂什么,你知道很远的地方有多远么?那是小汽车都开不过去的地方!还有,你以为谁家都像你爸似的,能给亲戚家安电话啊?你知道我妈为了打一个电话要走多少山路吗?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独生女,凭什么轻轻松松就问出这样的话?
但最终一切都消弭在鸣春那双担忧的眼睛里。
雷彩凤看得明白,她确实不知道,她还没有很多的见识,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各式取舍。
鸣春与雷彩凤对话是有一套特别程式的,她通常不需要雷彩凤做出复杂的回应,往往只用点头或者摇头,她便能摸索着雷彩凤的表情往下说,而此时此刻,她摸索着雷彩凤的表情,把自己又暖又热的手塞进她掌心。
“小凤达达,没关系的,你想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叫我啊。你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我帮你说给你妈妈听,我可以当你的话筒!”
雷彩凤握着她暖暖热热的手,像捏一块避无可避的烙铁。
她小心翼翼地揣摩——鸣春的提议应该算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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