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登上马车,元念卿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在逐渐变得僵硬,屈膝再伸直的过程就像在即将冻结的冰水里挣扎,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拖拽他,阻止他前行。
两年前的回忆顿时涌现出来,他当时也是迈着同样的步子走进药庐,也是为了去见白露和师父。那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们身边。
平安坐到车里的时候他发出重重的叹息,这一刻他与那个人没什么差别,心里的执着别无二致。
他不想承认,却也不能否认,他和那个人其实很像。他们对生并无眷恋,反倒是对死早已做好准备。
如果不是白露一点点填满他心中的空洞,他的疯狂和绝望或许不输宁妃。他相信缘卿也曾填补上那个人心中的空洞,只是没能补完便天各一方。
所以他讨厌那个人,一如那个人讨厌他,不仅因为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还因为每每相对时,他们都像是在面对自己,一个腐朽破败千疮百孔的自己。
他们不相信任何人,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出卖任何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有白露在,无论处境多么艰难都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
他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怀疑,那么单纯善良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可是沉溺在对方毫无保留的宠溺中,又舍不得让这么美好的人落入旁人手里。
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让白露变得更喜欢自己,为此他可以收敛本性,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以不计前嫌变得善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不让白露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那个人应该和他一样,心里绝不会没有怨恨,只是再多的怨恨都不如缘卿重要。
想明白这些,那个人瞬间变得好懂起来,他对这一趟的把握也多了几分。
不觉间马车缓缓停下,元崇的声音传来:“王爷,咱们到了。”
元念卿撑住座椅艰难起身,一步一步挪出马车。元崇和听剑见状赶紧伸手,一人一边将他扶下了车。
在地上站定后他不由得苦笑:“真是跟个废人似的。”
元崇放心不下:“王爷,您要不要紧?”
事到如今逞强也没有意义,他如实道:“说不要紧肯定是假话,但把师父和白露接回来的事更要紧,再拖下去我的状况只会差不会好。”
元崇无奈地叹气:“您可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虽说不一定会成真,但万一我天黑之前还没回来,你们就不用再等,回头去内侍那边领尸。”
元崇不知该说些什么,悲怆地点点头。
交代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迈入宫门。
通往大殿的路因为身体不适变得格外漫长,小小的台阶对他来说也成了阻碍。花了两倍时间到达书房,宫人通传过后便放他进去。
元重思依旧在阅读奏呈,听见脚步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已经找到了?”
元念卿没有回答,掏出铁劵举在手中,默默等对方抬头。
元重思等了半天没有回音,抬头见他举着铁劵,这才放下奏呈:“朕都忘了还有这个东西,你想用他自保?”
“臣想用它保师父性命。”
“只保存彦?”元重思故意问道,“不管你的王妃死活?”
“是臣无能,无法护他周全。”
元重思看出他的意图:“怎么,想要他跟你同生共死?”
“全凭陛下定夺。”
“你倒是算计得清楚,我杀了他你们共赴黄泉,我不杀他更是和你心意。不过你想过没有,以他的年纪和容貌,过不了两年就会把你忘得干净。”
“他不会。”元念卿笃定道,“即便是我不在了,他心里也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么有自信,看来你有把握训了条忠犬。”
这话极为刺耳,换做往常元念卿很定会设法反驳,可此时此刻他却抬起头来露出灿烂笑容:“羡慕吗?”
突如其来的笑容令元重思有些恍惚,如果不是嘴角的那对梨涡,眼前笑容和缘卿简直一模一样。
“这样的我也有人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喜爱。死后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此时此刻我可以肯定,他愿为我生也愿为我死,他的心里只有我。”他得意道,“这是你找寻了一辈子,也无法在缘卿身上找到的!”
元重思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但手里的奏呈已经快要捏烂。
“你一定有不少恨吧?恨他重情重义,恨他顾全大局,恨他心里没有只想着你!”
埋藏多年的心思被人揭穿,元重思怒不可遏地起身将奏呈扔到他身上:“你想死就直说!”
他无所谓道:“我已经没有活路,直不直说有什么分别?当初在巴陵山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恨不得我死吧?因为你很清楚我的来历,你知道我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看到我的时候就说明缘卿已经死了,他再一次违背与你的约定,辜负了你!”
“闭嘴!”元重思目眦尽裂,薅住他的衣襟警告,“你没资格提他!”
他没有丝毫畏惧:“他那么开朗豁达的人,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给我一条活路,又怎么会介意我提他?是你不想任何人提及,但偏偏自己不能忘怀,哪怕是知道他早已经死了,也依然放不下心中执念!”
元重思嘴硬道:“你错了,朕只是要质问他为何一再背信弃义!”
“问一个死人?”这个说辞实在可笑,元念卿脸上的梨涡愈发显眼,“大方承认自己的心意有那么难吗?还是说你对他的心意有所怀疑,才以找人为借口,希望找到些许残留下来的证据,证明他的心意?”
元重思惊诧地看着他,埋藏多年的心思竟然被一个出臭味干的小鬼猜得不差分毫。这二十年的怨恨和苦痛,彷徨与无助都在此刻涌上心头……
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可以确认缘卿心意的证据,证明曾经的一切不是错付。
“如果你想要这样的证据,其实它很长时间都在你身边。”元念卿说着掏出金丝小笼子,“这笼子其实能够打开,缘卿的心意就在里面。”
元重思将信将疑接过这个曾经日夜凝视的信物。
“它的开关在里面,用细小的东西可以拨开藏在顶部的搭扣。”
元重思依言在内部翻看试探,果然将笼子打开。倒出里面的碎玉,上面是自己亲手刻上的卿字,然而打开碎玉,中间的裂面上却多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
“怀思……”他低声念出那两个字时,视线也随之模糊。
“我想这就是缘卿把它留在我身边的意义,也是给你留下的证据,只是一直无人发现罢了。”
元重思紧握两块碎玉,无声地背过身,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其实一直就在手中。
元念卿的手段也已经全部使出来,就此等待对方最后的决定:“臣有负陛下重托,甘愿认罚。”
“够了。”元重思带着哽咽开口,指了指案上的锦盒,“把里面的令牌带去静室,回安陵去吧。”
“谢陛下圣恩。”他躬身谢过,取出令牌转身离去。
带着雀跃的心情走出书房,元念卿一刻也不敢耽误,然而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脚下也开始踉跄起来,下石阶的时候甚至险些摔到。还好旁边有人过来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下去。
“王爷,让卑职陪您走几步吧?”扶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内侍监孙悠。
他知道对方肯定不是恰巧出现,于是答应下来:“那就劳烦孙大人了。”
“王爷不必客气。”孙悠扶着他缓缓下到平地,往静室那边走。
一路上孙悠并不像往常那般多言,只是小心地伴着他行走,眼看就要到寝殿,他忍不住问道:“孙大人,我一直有件事不明,还希望大人赐教。”
孙悠十分痛快:“王爷尽管问就是。”
“为什么要屡次出手相助?”
孙悠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王爷应该很清楚,我们这样做使唤人的,只要主人发话,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但是话说回来,都是人活一世,谁不希望过几天太平日子,您说是不是?”
他听懂了孙悠的意思,对方并未否认做过肮脏事,但也希望皇宫变得安宁,并且把这份希望赌在了自己身上。可见太后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天怒人怨,连一直听命于她的内侍,也不想继续听之任之。
“孙大人所言极是,让我受益匪浅。”
“王爷太谦虚了,能为您办事才是卑职的荣幸。”孙悠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前面是陛下的寝殿,卑职不便过去,就只能送到这里。”
“多谢孙大人,一路以来多亏你的照顾。”
“卑职才该谢王爷,希望日后还有机会效犬马之劳。”
与孙悠话别之后元念卿继续步履沉重地向小院赶,心里不断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
他真的很累很想睡,但没见到白露之前,他还不能松懈下来。他要告诉对方自己没有食言,他们终于可以回安陵,他还要撒一顿娇,让白露好好哄哄自己……
他想了很多见到白露后要做的事,但通向静室的道路却那么艰难,自己拼尽全力仍然走不到终点。
白露在屋里收拾碗碟的时候忽然顿住,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存彦疑惑问道:“露儿,怎么了?”
“是念卿!”他丢下碗碟冲出门去,果然看到被台阶挡住迈不进来的元念卿。
“露儿。”元念卿努力朝他伸出手,“我们……可以回安陵了。”
他激动地冲过去把人抱住,竭尽所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冰冷的身体。
“好暖……”元念卿舒心靠在他身上,仿佛枕着温暖的阳光,无限眷恋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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