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我去州立公立医院挂班,做了一天的志愿外科医生。
这是纽约医师协会组织的公益项目,参加的医生在租用医院设备与护士进行大型复杂手术时能得到一些优惠,但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加入。
任何时候,公立医院的病人都比私立医院病人的病情要诡谲得多。
难以置信的生存环境与生活方式导致超出想象的病理变化,这个世界才是最卓绝的实验样本培养皿。
尽管预约被推迟了一周,病人们看起来还是很高兴能看到我。
我以一贯的热情接待病人,他们每一个都是上帝亲手创造的奇迹。
做完这天最后一个手术时,我发现卡特来了。
很意外。
他解释道,今天下午,他与索菲女士碰了面,因为她收到了制瓶厂的回复。两人分手时他看时间还早,就来医院等我了。
没想到会等到这么晚。
他给我带了一盒草莓,冻得像石头一样。
我嘲笑了他一番。
我们搭当天最末一个班次的火车回家,在路上分享了这盒咯牙的温室水果。
“……制瓶厂分会曾劝说沃尔夫女士入教静修——有流言说她未婚先孕,如果这是事实,她会被工厂辞退,不过,如果愿意进入移动教会静修一年,就能得教会提供的已悔过的证明,之后工厂可以继续雇佣她——但她拒绝了,而后他们就失去了她的音信。”
我以为这是全部,但他接着讲下去,“露西·朵兰女士在失踪前也向教会打听过沃尔夫女士的下落,得知她并不在教会之后,朵兰女士就离开了,那之后的事他们一无所知。朵兰女士的死令他们十分震惊。”
我一言不发。
他误解了我的反应,“您不相信他们的话?”
“我想到一件事,”我慢慢地说,“露西的遗体有可能出现在运河沿途的任何一个市镇,但她被打捞上来的地方,刚好是制瓶厂的所在……也许那块地方的水流比较缓慢。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要很久之后才会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他温柔而哀伤地看着我。
“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愿,是祂交托使命的方式。”
“不。是她寄出的包裹,赋予了我使命。”
我只是,有一点生气。
为露西的死。
她信任了我。
她在向我求援。
“而我没能保护她。”我低声说。
他无声把我揽进怀里。
我闭上双眼。
他的气息美好而宁静,能安抚所有的劳累与忧伤,这感觉如此真实,如同身处春日里一个清新的花园之中。
我只想这样靠着他,什么也不做。
到站时,他小声地问,“威廉?你睡着了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把我抱下车去。
站台上灯火昏暗,一个人都没有。
“你说现在还会有马车吗?”我梦呓般说。
“我不知道……”
我忽然睁开眼抱住他,他似乎被吓了一跳。
我在他耳边笑着低语,“亲爱的,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个酒店过一晚。”
他好像,不想理我,径直出了站,在一片黑灯瞎火中,朝微茫的雾气张望着,仿佛如果没有马车,他打算就这样抱着我走回去。
石板上的马蹄声清晰得像是上帝派来的。
“这位先生,您的朋友醉得真厉害。”
卡特刚把我放进车里,我就伸出头去争辩,“我没有醉。”
卡特以一种“别闹了”的神情把我按回去——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主人?
于是到了下车的时候,我赖着不肯走,还命令卡特付双倍的车费,“我们要感谢这位好心人这么晚了还送我们回来。”
马车夫看我们的眼神很微妙。
卡特付了双倍。
“谢谢先生!您真宠您的朋友。”
“他是我的主人。”
他很费了一点功夫才把我弄下车去,到了家门口,我又踩住门框,不让他顺利地把我抱进去。如是几次后,我忽然听见一句——
“请原谅我。”
紧接着,他丝毫没有迟疑,一把把我翻过来,我猝不及防,在叫出声来之前,他已经把我扛进了屋。
整个英格兰都找不到第二个敢这么干的管家。
可怜的康拉德已经等得在门厅里睡着了。
卡特把他叫醒,“有热水吗?”
波兰小伙子迷迷糊糊地说,“有……有吧,我今晚洗的时候还有——”
“你怎么可以在主人之前用浴室?!”
“没关系了,卡特。”
他冷着脸把我交给康拉德,“你服侍先生尽快洗完澡,他明天还要开诊。”
“亲爱的,我明天能不开诊吗?”
“明天有预约的病人吗?”
“……有。”
“好的,先生,我天亮之前去邮局等开门。”
“为什么?”
“给预约的病人发电报。”
“……”
我伟大的管家,你不如直接说不行。
就不该考验一名清教徒对“工作”这件事的认真态度。
康拉德接手后,伟大的管家就消失在了花园里,所以这才是他执着于回家的原因?
等我亲自灭掉卧室灯,爬上床,管家大人终于想起来今天还没有说晚安。
当房门被轻轻地、试探般地打开时,我——说,“你的紫罗兰还好吗?”
他大概没料到我还醒着,也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她现在长得很好了,也许好得有点过头了,可能不到四月就会开花,白色的花。”
好吧。我随口问道,“紫罗兰的花语是什么?”
“……永恒的爱,白色还有别的意思。”
“好像所有的花都是爱的意思。”
他低声说,“不是所有的花都是爱的意思。”
我笑了,“亲爱的,你好像过于偏心这株紫罗兰了。”
“不,她的情况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花园里还有一株樱桃树,状态也很奇怪,我没有果树的经验,那是另一个领域……阿黛琳说想教我嫁接,我担心它会死,没有答应。”
这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事:原来我与卡特有着相同的兴趣——
生命。
美丽的生命。
无以伦比美丽的生命。
只是
对植物做的事,我对人做就是犯罪。
“抱歉,先生,已经很晚了,我不该再打扰您——”
“不,卡特,我喜欢跟你聊天。”
“……聊樱桃树?”
我暧昧地说,“聊——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
于是他接下来的口吻变得很公式化,“先生,我再去一下花园,事情还没有做完。”
每一次调戏他都很有趣,我笑着说,“明天十二点半叫我。”
“好的,先生。”
可我还是不想说晚安。
“亲爱的,你去过花园后,能再回来陪我吗?”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平静地回了一句——
“威廉,晚安。”
利落关门。
周五,忙碌的一天。
我叫杰克把我每个月去公立医院的时间列出来,贴在诊所门口,并附上温馨提示:上述日期的隔日,拉法罗医生有概率休诊,请尽量避开这些日期预约——
我热爱这份事业,但被管家逼着营业是另一回事。
周六,嘉丽来了。
她乔装打扮了一番,我差点没有把她认出来。
我立刻打发杰克回家,她趁机进了我的手术室。
“别点灯,”她在暗淡的光线下说,以一种妩媚的姿态上了我的手术台,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脱掉身上的衣物。
我来到她面前,捡起地上的衣服,温柔地裹住她,“这里很冷——”
她吻我,我没有回应。
“如果您想,我们可以去酒店。”
“您更想在酒店?”
“我更想您待在酒店,而不是这里——这里,到处都是血腥味。”我吻了她的手,“我说过如果有困难,您可以来找我,所以请告诉我,我可以怎么帮您?”
她看我的眼神困惑而迟疑,“您只是一个好人吗?”
“是医生。”
“我从没见过对我完全不抱目的的男人。”
我轻轻地笑了笑,“我想我对您有目的——”
她热切的渴望如同疾病,“您想要什么?”
“但也许什么都晚了。”
她似乎有一点受伤,“您不想要吗?还是嫌我不够好。我知道像我——”
我将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她的唇上。
“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好之处,大多数女人都没有……你们就像梦一样,”我慢慢地说,“一个又一个,真实而短暂的梦,比上帝所创造的其他任何东西都要珍贵,不去惊扰也许才是最好的做法。”
她怔怔地望着我,忽然落下一滴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她颤抖着说,“我不明白您的话,但是——”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自言自语,“您多么的,多么的美丽啊。”
我情不自禁地吻了这滴泪——
嘉丽似乎僵了一下。
我感应到什么——
下意识回头。
更加不可思议地。
我看见卡特。
看见他难以置信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看着我,看着嘉丽。
看着这副糟糕的场景——
手里还拿着根拨火棍。
我们都花了一秒钟来弄清楚状况。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我要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由聂鲁达作于二十世纪,不应被十九世纪的人引用。但这句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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