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宁脸上现出哀色,抬起眼帘乞求地望着穆云香,嘴唇也哆嗦起来。
“三日后便要启程,我这一走,外公、外祖母,还有我阿娘的坟头再无人顾。我想求夫人陪我去一趟灌县,最后去他们坟前祭奠一回。还想去青城山道观上柱香,求山上神仙保佑……往后身边无儿无女的夫人!”
青城山位于灌县境内,上坟祭拜和上山烧香,一日便都能做完。
穆云香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哭了。
“我就说你性子没变……等明日送走昭玉,后日我按排马车陪你去趟灌县……往后每年清明,阿娘代你去灌县亲自给他们上坟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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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刺史府的马车早早就接走了楚昭玉。
楚昭宁同坊里所有人,亲见二姑娘与夫人哭成一团,在官吏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蹬上华贵宫车。
随后,楚昭宁陪着夫人哭了一场,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又让厨娘买了酒肉,夜里同厨娘一起做了桌丰盛饭菜,向香工杂使敬了一通酒,说了好些托付的话。
穆云香因伤心独女远离,整日难过得粒米未进。
次日一早,楚昭宁收拾了一包“香烛纸钱”,穆云香带着三个婆子陪着她,驾着马车赶往灌县。
只她未料,因要通缉乌蒙马匪,城门口设有重兵把守,将出入的百姓盘查得很是严密。
因天子大赦,除了出入益州的百姓,还多了好些赶着回乡的流民。出城人马在城门内排起了长龙,被守门官兵挨个核查过所文书,询问去向。
临到检问楚家一行人,已至辰时之末。官兵细问马夫身份,又挑帘验看车中诸人,再围着马车左看右看,车底也未放过,确证无误方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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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戌时正,楚昭宁乘坐在灌县花钱雇的马车,赶益州城门将闭之际,孤身一人险险进城。
马车在东来客栈停下,帘子一挑,先探出一双裹满泥泞的脚,接着跃下衣裙褴褛的楚昭宁。
她从包袱里取了钱串,谢过赶车的马夫。马夫急着连夜赶回灌县,接过钱就打马驾车狂驰而去。
她目送马车远去,这才转身朝客栈门口走去。
天时已晚,街上商户灯火灭了好些,光线不甚清楚。
楚昭宁眼中只有被牛皮防风灯照亮的“东来客栈”牌匾,未见紧临客栈的暗巷里,墙根下偎着好些过夜的流民。
客栈门口候客的店伙计见她形容狼狈,未待她近身便吼:“走走走,没食施给你吃。”
楚昭宁未停反进,直直杵到店伙计面前,傲然厉声:“我乃云阳县主女使,瞎了你的狗眼。”
夜静街悄,她带着怒气的声音颇大,声音清晰传入暗巷。
偎墙而眠的流民身影后面,孤零零独坐的高壮身影霍地抬头,乱发遮住的脸庞上,有两粒“星光”绽亮。
店伙计将信将疑打量她,试探:“小娘子姓名是?”
楚昭宁昂高了头:“宋梨花!县主可是在你家留了一间客房?”
店伙计当即就变了脸,谄媚地笑着转圜:“是小的眼皮子浅,女使勿怪。确实有间云阳县主留着的上房,入住客人名唤‘宋梨花’,女使且随我来。”
楚昭宁站着未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串钱枚,扯高气扬地递给伙计:“赏你的跑腿费。你现在就去替我雇辆出城的马车,明日卯时来接我出城。”
暗巷内,那高壮的身影动了。
他艰难撑墙起身,一瘸一拐越过面前数堆流民,在临街的暗巷口撑着墙复又艰难坐下。
店伙计喜出望外,赶紧双手接过:“谢贵人的赏。小的先送贵人入住,回头就去替贵人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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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来客栈内,宿客房间灯灭人歇,唯楚昭宁住的这间客房还燃着烛火,响着“哗啦啦”的沐浴声。
她诈死逃跑时,从青城后山狂奔而下,滚了满身满脚山上的泥,内裳被汗水浸透。
泡在浴桶里,她神色若失若惘……
青城山高崖险,上山石阶直通云深之处的老君阁,爬上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夫人穆云香,素有脾肺两虚之症,乏力懒动。
日间上香时,果然,夫人在半山腰就再走不动,叫了一个婆子跟她将香烧上山顶。
走了未几,她窜入道旁密林借口小解,惨叫了一声,佯作被豹子叼走,从后山连滚带爬跑下山……
林里的血,是她昨夜在伙房帮忙时,倒了一壶梨花春,用水洗净后灌装的鸡血。弃下的碎衣缕,是她昨夜睡前剪烂的上衣内衬。
她三岁知身世,六岁悟人事,十岁时向弥留的外公发誓……
她绝不做生母那样的人,绝不因无情之人自绝,绝不无媒无聘暗与人通,绝不做人偏房妾室,更不做人别宅妇!
那朱继礼猪眼肥身,油腻得不堪入目。望形辨气,其锦衣为表、污秽为里,千香难掩……更何况县主还说,他有凌虐妻妾的嗜好!
若非要取县主留给她的东西,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益州城,断不愿再踏足一步。
身为楚家庶长女,她任劳任怨操持家中香坊多年,熬到二十高龄,除了她十四岁那年夫人相中了宋青阳,就再未提过她的婚事。
宋青阳与她身世皆苦,她怎忍让他余生也在楚家当牛做马?
三年前,京中太医署一位医博士回益州探亲,去青城山访友,访的正是罗天师。罗天师向其引荐了宋青阳。
医博士考了他半月医术,对他满心欢喜,保举他去京中太医署上学,一应开支包在医博士身上。
随后,宋青阳来益州找她。
他站在阿娘上吊的梨花树下,头戴皂色纯阳巾,身着淡绿道氅,神清骨秀地问:“青阳在昭宁心中,算得是什么人?”
她仰眸看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我虽无血缘,但我会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他那双瑞凤眼霎时恼了,涩着声音逼问:“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你可是依旧不改心意?”
她答非所问:“待你在太医署学出本事,顶着宋家子孙的名头进宫做了医官,耀了宋家门楣,也不枉外公养你一场。”
她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走,步子跨得分外大,快得像一道留不住的春风……
“哗啦”,楚昭宁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人欲静而心不止……
非她愿意大费周折诈死,实难违逆心头最后一缕善念——对主母穆云香、嫡妹楚昭玉,和家中所有人的善念。
她的婚事,是使君夫人做的媒、立的契;她要做的,是皇亲国戚的将纳之妾;皇亲国戚背后站当朝宠妃,尚书令,甚至景朝未来天子。
这些人,任何一个都能将楚家灭门,包括已在进宫路上的楚昭玉,还有香坊里的香工杂使……
唯有她“死”,方不连累众人,顶多索回聘礼,不至楚家横祸。
清洗一净,她出浴换了套干净内衬,又打开包袱,取出数粒冰魄降真香丸,拿烛台轻轻敲碎成粉,细细洒在身上被荒枝野蔓勾划的浅伤上。
香丸内含龙脑香,降真香,丁香等,除了烧用,还能外用疗伤。
这些香药,是她昨日在香坊里顺手牵羊备的。若道上有个头痛脑热,跌伤擦损,她只身一人上路,也好做救急之用。
她腰间挂着的玉蟾内,还装着的一粒牛黄安宫丸,是她备来保命用的。
躺身未几,她又起身将包袱贴心抱紧,侧耳倾听长街上的动静,丝毫不敢入眠。
包袱内装着县主给她的通关过所,县主的身份木牒,一封托她远送的密信,和给她酬金。
前日,她与县主见面仓促,县主备不及一应物品,让她找机会脱身,来巷子口的东来客栈取用。
只要她将信送到,在均州太和山访友的罗天师手里,再去长安向县主回话,县主就会助她落户京城,便能顶着“宋梨花”的名字重活一场。
“梆梆梆梆梆……”五声更响,更夫在街上高喊,“鸡鸣破晓,早睡早起了!”
楚昭宁本为合衣而卧,闻听立时起身,刚梳好发髻,屋门就被人叩响。
“姑娘,孙老头赶车来了,就在外等着,我送你上车。”是客栈伙计。
临睡前,店伙计回来说,万里车行的老孙头接了活,只是老孙头早年送客路上被劫匪戳瞎了一只眼,脸上戴着眼罩,看着吓人,问她可怕?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不怕。
出了客栈的门,楚昭宁见黑漆漆的长街上,就近停着一辆青篷马车,坐在辕驾的老孙头看着颇为高壮。
她去辕驾处,朝老孙头一福:“有劳老伯早起相送。”
老孙头拢着手垂着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显然是起得太早,神智还不堪清醒。
楚昭宁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瞧他这身高壮的骨头架子,颇为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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