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就处决吧,他们被感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她透过镜片和杯底打量他,“你不会做噩梦吗,江奕?——梦到凌晨四点的窗外,那些被你处死的人,他们组成一支幽灵军队,正商讨着如何杀死你。”
江奕双手托腮:“这对我不算噩梦,最多令我印象深刻。他们已经死了,你说的。逝者不能思考;逝者,不应该思考;逝者就应该安静地睡在坟墓里,即便他们失眠,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们。”
“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你教父?”
“波诺。”
他眉头微皱:“看在圣约翰的分上,别再拿他跟我相提并论,谢谢。”
“你要接受命运。”
“我的命运是成为他的影子?”
“你们是殊途同归的。”
“成熟和邪恶是两个词。”
“你成熟了?”美杜莎问。
“至少比以前好。”
“以前怎么?”
“胆小、软弱、愚蠢。”江奕回答。
“谦逊和纯朴呢?”
“……我有过吗?”
美杜莎仰头大笑。“还有脸红,”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我告诉你,这六样东西,波诺从未有过!你赢了,江奕。来,让我们为他的失败干杯。”
江奕朝桌子对面摇摇头,自顾自地吃起沙拉,观看他新写的戏剧《施洗者圣约翰》。这场戏主要讲述了达·芬奇在创作同名画作时与模特萨莱之间的艺术情缘。萨莱扮演者是一个长相还算俊俏的黑发青年劳工。
“这件破衣裳已经过时了,我讨厌它,我要把它变成碎片!”年轻人喊,任性娇蛮地扑到床上拿起剪刀。
“随便剪,我的小天使。”老人家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剪完我重新给你买,但是请别伤到自己,我不能忍受你伤害自己。”
“哼,你是不能忍受失去我这个完美的模特吧,你真自私。我想你是不肯放过我了,你毁了我,毁了纯粹的艺术,这是我的账单,你应得的。”
“是你不肯放过我,萨莱,你让我为你着迷,一秒看不见你我就难受。所以你只能是我的模特。账单我会替你支付,你也会得到更多更时髦的漂亮衣裳。哦,我想你还需要一套梳妆盒。好孩子,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现在,你只需要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脸。”
萨莱转过头去:“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够吗?”
画家掐住他的下巴:“到死也不够。它是奇迹,世间独有的美貌的奇迹。”
美杜莎认真地盯着舞台。“萨莱被你写成了一个永葆青春的传说,”她说,“他把衣裳变成了碎片,你把他变成了你自己。”
“不,他是我的理想,是我想成为的人。真正的我是他旁边那位。”江奕用戴手套的手指着台上粘白胡子的老戈耳工。
“我还以为你的回答里会有蔺哲。”
“以他为参照吗?那太奇怪。他是一个好人,但不适合当故事主角;他长得很美,但缺乏戏剧性。萨莱拥有天使的外貌与恶魔的灵魂。倘若刚才蔺哲不走,而是抱着酒瓶要挟我不陪他就从这里跳下去,或是掀翻桌子上台大闹,我会考虑再写本以他为原型的戏剧。他太完美,主角——至少受欢迎的角色,需要有瑕疵。”
“啊,我知道了!所以萨莱的参照,其实是波诺,对吧?”
江奕的眼睛黯淡下来,没有理会。
一条毒蛇攀上脖子,他轻轻抚摸它的脑袋,想起了珀尔,有些感伤。“蔺哲有跟你说过他的眼睛是被我搞坏的吗?”美杜莎突然问。
“他自己没说,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回答,“你雇他做一种针对特定操作系统的病毒数据,做到一半出了事,后面他就……”
“就被你占为己用了。”
“他是自由的。”
“你们没在谈恋爱?”
“下周我就送他离开。”
“你们为什么不谈恋爱?”
“那对他太残忍。”
“残忍?”
江奕起身走到齐腰护栏前,两只手放上去:“让他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谈恋爱,这难道还不够残忍吗?”
“你认识他已经六年了,”美杜莎苦涩地说,“你觉得他还会在乎这些吗?”
“他不在乎那是他品德高尚,他在乎也是他应有的权利。”他微笑着回答,“我这里不安全,他受过太多伤害,我不想他再受伤。再说,我保护他的目的又不是要和他谈恋爱。”
“那是什么?”
“保护他,没别的了。”
舞台上的年轻人被双臂圈住,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反抗,再然后,一对干瘪的唇吻上他的额头、眼睛和鼻梁。终于,他们吻在一起,脱去衣衫,肆无忌惮地,在舞台上纵情做i爱。
“这也是你安排的?”不知情的观众问。
“不是,”作家无奈地耸耸肩,“这里我写的是‘他吻了吻萨莱的额头,生病似的倒在地上,一遍遍呢喃着他的名字,萨莱如鬼魂般飘离他身边,忽然转身,手指天空,再次露出施洗者圣约翰的微笑。’。”
“不过这回你又要挨骂了。”
“是的,我又要挨骂了。”
“你猜波诺会看到这一幕吗?”
“我猜他正在重温。”
他不经意低下头。
——啊,他看见了什么?是蔺哲,他没走!这个傻瓜!他端正地坐在最边上,两手放在大腿上,接着微微歪头。单看侧面就能感受到他的专注与困惑。
江奕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真想下楼,不,直接从这跳下去,抓起蔺哲的手带他逃离现场。
恰逢这时,一个仅次于蔺哲的显眼人物闯进视野:赫尔墨斯爬上座位,朝他挥手,面色尤其惊恐。
他极少以这副怪表情示人。
“主上,主上,”他高呼道,“工坊那边来消息,说巴别塔系统遭到异常数据植入,已启动自毁程序,我们的能源塔就快——”
话还没说完,他两眼僵直,全身静止。他定在那里,整个人变成了一尊石像。
类似的情况,江奕曾在伊甸园遇见过。他意识到,此刻美杜莎正站在他身后,等待或期待他回头。
人工智能-密涅瓦当即崩溃。
灯光熄灭。
黑暗中,江奕问:“为什么?”
“去问卢卡斯和那些被你们杀死的戈耳工吧。”
下一刻,他感觉地动山摇。
世界好像已经崩裂,被他摸过的小蛇也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双脚离地,身体前倾越过护栏,生生摔在地上,摔在蔺哲身边。
好疼……
好疼啊……
江奕倒在血泊里,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以前他害怕自己死掉,现在他希望自己快点死掉。
忽然,有东西绊倒在他身上,却是轻轻的,像一只有体温的布娃娃。“江奕,江奕,是你吗?江奕,发生什么事了?”这只布娃娃会说话,但不太熟练,一句话就把他的名字念了三次。
“蔺哲,我没事。别管我。危险,快走。”
“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你、你在流血?”蔺哲问,双手慌乱地摸着,一直摸到他的脸才停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人的语言体系比餐厅里的低阶机器人还要糟糕、混乱、毫无文采可言。
他打横抱起江奕,紧跟着又被后面的人撞倒,一双双脚踩在他背上,但是他没有被踩趴下,因为他下面有江奕。
他们的脸贴在一起。
江奕凝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蔺哲,他们篡改了我的剧本,我的剧本里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蔺哲护住他的后脑勺,身体坚定不移,“我懂你,我相信你。别怕,别怕,会好起来的,江奕,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马上就带你出去。对不起,对不起……我死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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