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一只大型砗磲立在海岸边,孔雀蓝色的壳微微翕动着。空气和阳光搜刮走它身上最后的水分。
忽然,两壳敞开,里面是一个女人——她及腰的黑发上缀满畸形珍珠,斑驳陆离;小麦色皮肤富有光泽;她的身体异常肥硕,四肢连在壳上,肉半耷拉着,躯干大面积被塑料袋缠裹。
沙土里渐渐冒出大量男人,他们上半身有两条胳膊和四条腿,六肢着地,缓慢向她爬行。他们身后都顶着个东西,有的是巨螺壳,有的是浴缸,还有大铁桶,那里面藏着他们不为人知的下半身。
终于,他们停下来,面向她,纷纷朝她行膜拜之礼,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这个国家从前以胖为美,后来健康知识普及,当地人开始注重身材管理。可是没多久,污染的魔爪伸向这里,食物短缺让他们身体暴瘦,乃至丧命。
这让他们更加崇尚丰腴的身材,因为在他们看来,纤瘦不再是缺乏营养的表现,而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女人睁开眼睛,白色占满眼眶,坑坑洼洼,离她最近的男人再度爬向她,直至能够亲吻她的脚背。砗磲壳缓缓闭合,只留下一道缝隙,供其他人观望。
再后来,他们看见,一块块带肉絮的骨头从缝隙里掉出来,沾上沙子,热气缕缕升腾。壳再打开,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女人头发里多了几颗珍珠。
*
江奕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来,吓得脸色煞白,出了一身汗,长长的刘海几乎遮盖住眼睛。
这时他闻到一股香味。
难道是?!
他来不及多想,蹬上拖鞋就跑出去,随即便看见——厨房里,系着围裙的魔鬼正在炒鸡蛋,转头发现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早安。”
江奕:“……”
“早安,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走进卫生间。又是断水的一天,幸亏早年蔺哲囤了好多湿巾、免洗洗手液和漱口水。他刷完牙,用漱口水涮掉泡沫,再抽出两张湿巾擦了擦脸、脖子和其他地方。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问问题,”魔鬼走到他身后说,“我以为你很有风度呢,我早起过来给你打扫卫生和做饭,你这态度搞得我们好像一对父子。说实话,你们这里穷得连个扫地机器人都没有,真想不通这种生活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头发长了,等会儿我给你修剪一下。”
“谢谢,不用。”江奕把刘海拨到一边,“我不吃你做的饭,莱斯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门禁卡的,无所谓了。我们谈谈吧,关于你那四个问题。”
他们退出卫生间,江奕径直走向沙发,莱斯理则去厨房,把炒好的鸡蛋夹进吐司,端着盘子坐到他身边。
“先从第四个问题开始,为什么我不看你?对吧?”
“对,是因为我的妆花了吗?”
“不是,因为我当时在驾驶飞艇,而且心情不好,我怕出事故。我不是专业的驾驶员。”
魔鬼点点头:“我知道,好吧,我对你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请继续。”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我叫你莱斯理而不是亨利·菲尼克斯先生?”
“因为你喜欢这个名字?”
江奕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对了一半,更多是因为,在我心目中,亨利·菲尼克斯已经死了,至少是社会性死亡。我不想拿一个‘死者’的名字称呼活着的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否则你也不会选择莱斯理,毕竟谁都可以叫亨利。”
莱斯理放下吐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不想理你?原因和第四个问题差不多,却又不尽相同。”
“不同点在哪里?”
江奕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核心因素不同,没错,莱斯理·爱德华兹先生,核心因素,是我讨厌你。试问,如果你发现我的枕头底下藏着你的照片,保险柜里锁着你的全部资料,而我假装不认识你、对你好的目的是杀死你,你还会想理我吗?”
“我……”
“不会,你甚至会感到后怕,想要逃避,最好把我关起来,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面。当然,我不了解你,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会怎样我不清楚,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感受——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感受。”
魔鬼沉默了。
江奕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毯子,回来盖在自己身上。“人类本能想避开伤害过自己的事物。”他平静地回答,“即使你现在什么都没做,仅仅看见你,感知到你在我附近,对我而言都是一种精神伤害。”
莱斯理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流满面。“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他重复自己问过的第一个问题,跪下来,“为什么不让我下地狱?我该死,为了留住这副皮囊,我身上背负太多太多的罪孽……”
“因为,你是一本书。”
“一本书?”
江奕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我不会因为被书的内页割破手指就将整本书丢进火炉。你上过学,莱斯理,你会因为一句批评或一次罚站而杀死老师吗?”
莱斯理摇摇头。“我是好学生,我从来没有被批评或罚站过。”他哽咽着说,“我确实杀害过我的一位高数课老师。我懂了,江奕,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对你有价值,因为你要我为你做事,你成功了。倘若我是一个容貌丑陋、资质平庸的穷光蛋,一本破破烂烂的**小说,你是不会想要我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江奕笑着回答。他起来伸了个懒腰,毛毯滑落,他没管它,兀自向卧室走去。
“江先生!”莱斯理喊,“假如、假如我没有伤害你,假如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江奕没回答。
江奕关上门。
江奕回答了。
江奕坐在床边,拿起手机,看见蔺哲发给他的早餐图片,会心一笑。想到蔺哲还活着,正在好好地吃饭,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忽而眼睛发热,掉下眼泪。
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头打字——
YiChiang_0121
真好,我还没吃呢。这边还是没水。
ZheLim_1012
对不起,我回来争取多带些食物和水。
江奕:“。”
他真诚发问——
YiChiang_0121
你确定要回来吗?
ZheLim_1012
YiChiang_0121
这边条件越来越差了,你回来是要吃苦的。
ZheLim_1012
我知道。
ZheLim_1012
我想你。
YiChiang_0121
谢谢,嗯,其实我不想你吃苦,真的,我看了天气预报,下周六34°C,我最近吃的不是罐头就是月饼,就在刚才,最后两颗鸡蛋也也坏掉了,真糟糕,本来是留给你的,对不起,蔺哲。我也想你。
*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汤加塔布岛。
放眼全世界,江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海洋,它汹涌、晦暗,深处更是满目疮痍。
那晚巴别塔爆炸,新德尔斐彻底沦陷,塔耳塔洛斯深渊里的囚犯集体越狱,四处烧杀抢夺。
亚特兰蒂斯联合城邦也未能幸免,法典被撕,法庭被毁,海裔首领沦为阶下囚,各地方总督遭到追捕与剿杀。一条安塞尔·埃尔吉先生被肢解分食的视频曾获得近两万转发。
卡莉莎牵住他的手,握紧它,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转头向岸边。江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只搁浅的砗磲。那便是他们此行救援的对象——莎乐忒。
只是,和北极狐兄妹与五月兰异种不一样,莎乐忒致电幸运旅社,不是为了前往开罗,而是请求他们将她放归大海。
“你待在这里多久啦?”卡莉莎问她。
“有一段时间了。”莎乐忒回答。
“海洋很危险,海水有毒,里面还有巨型海怪。你下去活不了多久的。”
“家,我……我想回家。求求你们,让我回家,让我回家吧,海洋是我的家,我想回家,想回家……”
卡莉莎两眼含泪:“好,我送你回家。胡,来搭把手。”江奕走近,把手放在砗磲壳上。
“等一下,”莎乐忒说,“请你们先……摘掉我身上的塑料袋,好吗?这不是我的衣裳,这是枷锁。我不需要枷锁。”
他们相视两秒,江奕默默背过身,走开十多米远,盘腿坐在地上玩沙子。
刘海又一次蒙住他的眼睛,他晃晃脑袋。他的头发最早是由伊甸园劳工负责修剪的,开智期间是卢卡斯帮他打理,来到神庙后,这项工作就交到了纳西尔手上。他在布恩庄园有仆人,在新德尔斐有赫尔墨斯。
以后他得学习自己剪头发了。
嘶——!
他猛地缩回左手,食指以及保护它的手套被扎破,现出一点红。体温开始上升,江奕紧张起来,捏住它,挤出更多血液。他站起身,回头寻找卡莉莎。
但是卡莉莎不见了,莎乐忒也不见了。
沙滩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然后,越来越多寄居兽从地底下探出头,朝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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