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第二节美术课,秋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教室。
鱼怜正在给初中的特殊班讲解基础色彩理论。她在黑板上画了色轮,用彩色粉笔标注出冷暖色的区别。孩子们仰着脸,有的专注地看着黑板,有的已经开始偷偷摆弄面前的颜料盒。
“红色是暖色,”鱼怜用手语比划着,同时指着色轮上的红色区域,“像太阳,像火焰。”
她停顿了一下,想让孩子们消化这个信息。然后继续:“蓝色是冷色,像大海,像天空……”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不是故意的停顿,也不是喉咙发痒——而是一种生理性的、突如其来的失声。她的声带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气流通过时只发出轻微的气音,却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鱼怜愣住了。
医生说是先天性声带发育异常导致的间歇性功能失调,情绪波动或疲劳时容易出现。她早就习惯了,通常深呼吸几次,等一会儿就能恢复。
但这次不一样——她在课堂上,面对着一群需要她引导的孩子。
她尝试再次开口:“蓝……蓝色……”
声音破碎而嘶哑,像生锈的门轴转动。
几个前排的孩子困惑地眨了眨眼。
鱼怜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放下粉笔,双手在胸前比划起来,试图用手语继续讲解。但特殊班的孩子并非都精通手语,而且她原本的教学计划是结合语音和手势的——
“老师?”一个戴助听器的男孩举起手,“您刚才说蓝色像什么?”
鱼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急切地用手语重复“大海和天空”,但男孩皱着眉头,显然没完全看懂。
教室里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孩子们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有人小声嘀咕:“鱼老师怎么了?”
恐慌像冰凉的水,从脚底慢慢漫上来。鱼怜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耳膜里能听见自己放大的心跳声。她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再次发声,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就在她几乎要被焦虑淹没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了。
许静言原本只是路过——她刚结束一节心理团辅课,准备回办公室。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她看见鱼怜站在讲台前,双手比划得有些慌乱,而孩子们的脸上写满困惑。
几乎没有思考,许静言推门走了进去。
她的脚步声很轻,但鱼怜还是立刻察觉到了。转身看见许静言的瞬间,鱼怜的眼睛里闪过清晰的慌乱和无助。
许静言快步走到讲台旁,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需要帮忙吗”。她直接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空白A4纸和一支黑色签字笔,放在鱼怜面前的讲台上。
动作自然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鱼怜看着那张纸,愣了半秒。然后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
我没事 只是暂时失声
字迹因为急切而有些潦草,笔画间透着用力过度的颤抖。写完后,她将纸转向许静言,眼神里满是焦急。
许静言看了一眼纸上的字,点点头。然后她转向孩子们,声音平稳温和:“同学们,鱼老师嗓子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我们让她坐一会儿,好吗?”
她的语气如此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孩子们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许静言,又看看鱼怜。
许静言拉过讲台旁的椅子,轻轻按着鱼怜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她拿起那张纸,用磁贴贴在黑板上,正好在色轮旁边。
“鱼老师写了,”她指着纸上的字,对孩子们说,“她暂时不能说话,但我们可以继续上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谁还记得鱼老师刚才讲到哪儿了?”
“蓝色!”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举手,“鱼老师说蓝色是冷色,像大海和天空!”
“很好。”许静言笑了,“那我们现在来试试调出不同的蓝色,好不好?”
她边说边自然地走到学生中间,拿起一管群青颜料,挤在调色盘上。孩子们被她的动作吸引,注意力重新回到课堂上。
鱼怜坐在椅子上,看着许静言流畅地接管了课堂。看着她用简单的语言引导孩子们调色,看着她蹲在一个听障女孩身边,放慢语速重复指导,看着她不时回头朝自己投来安抚的眼神。
心跳慢慢平稳下来。
但那种喉咙被锁住的感觉还在。鱼怜尝试吞咽,感觉声带像两张粘在一起的纸,无法分离。她拿起许静言留在讲台上的笔,又抽了一张纸。
笔尖在纸上悬停。
她想写“谢谢”,但觉得太轻。想写“多亏有你”,又觉得太正式。最后她只是写:
你懂我
三个字,写得比刚才慢,笔画清晰而用力。最后一笔的“我”字,竖弯钩拉得很长,像某种无意识的延伸。
写完后,她抬起头,看向正在帮一个男孩纠正握笔姿势的许静言。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许静言也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教室上空相遇。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明亮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
鱼怜将那张纸轻轻往前推了推。
许静言走过来。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米白色的平底鞋在地板上发出轻柔的声响。走到讲台前,她低头看向那张纸。
目光落在“你懂我”三个字上时,许静言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不是夸张的惊喜,而是一种从深处透出的、柔和的光。像是黑暗房间里突然点起的一盏小灯,不刺眼,却足够温暖整个空间。
她拿起那张纸,看得很认真。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仿佛在触摸那些笔画的凹痕。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鱼怜。
鱼怜正紧张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确定——不确定这三个字是否太过直白,不确定这样的表达是否合适,不确定许静言会怎么想。
许静言没有立刻说话。
她只是看着鱼怜,看了很久。久到鱼怜几乎要移开视线,久到教室后排有孩子开始小声说话。
然后,许静言做了一个让鱼怜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将那张纸小心地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整齐的小方块。然后拉开自己西装外套内侧的口袋拉链,将纸方块放进去,拉好拉链。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看向鱼怜,轻声说:“我懂。”
两个字,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教室里的嘈杂淹没。但鱼怜听清了——或者说,她看清了许静言的唇形,感受到了那两个音节在空气中振动的方式。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不是想哭,而是一种……被看见、被理解、被郑重对待时,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暖意。那种暖意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最后在眼眶处凝结成微小的水汽。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些水汽逼回去。然后朝许静言点点头,比了一个“谢谢”的手语。
许静言摇摇头,示意不用谢。她转身重新走向学生,但走了两步又回头,用口型无声地说:
继续上课
鱼怜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喉咙的堵塞感依然存在,但她不再慌张。她从讲台上拿起另一支笔,在刚才那张“我没事”的纸下面,用更大的字迹写下:
我们来画蓝色的大海
然后将纸重新贴在黑板上。
孩子们看见她的动作,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鱼怜走到学生中间,开始用手势指导调色。不能说话,她就用动作示范;无法解释,她就直接在学生的画纸上示范笔触。
许静言没有离开。她退到教室后排,靠墙站着,安静地看着鱼怜上课。
阳光在教室里缓缓移动。从东边的窗户慢慢移到中央,再慢慢偏向西侧。粉笔灰在光柱中飞舞,颜料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鱼怜偶尔会抬头,看向教室后排。
每一次,许静言都在那里。有时在低头看手机——大概是在处理工作消息,有时在观察某个特别专注的学生,有时……就在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然后各自移开。
但每一次相接,鱼怜都能感觉到自己口袋里那支笔的重量——那支许静言留给她的笔,黑色的笔身还带着许静言指尖的温度。
下课铃响起时,鱼怜的喉咙终于恢复了。
慢慢的、像冰雪消融般,声带重新获得了振动能力。她尝试着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已经是清晰的音节。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她对孩子们说,声音比平时低沉,“大家把画具收拾好。”
孩子们陆续离开教室。最后一个孩子关上门后,教室里只剩下鱼怜和许静言。
安静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鱼怜走到许静言面前,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只是伸出手,指了指许静言放纸条的那个口袋。
许静言明白她的意思。她拉开拉链,取出那个纸方块,但没有展开,只是握在手心。
“我会好好保存的。”她说,声音很轻。
鱼怜点点头。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用手语比划:
谢谢。不只是为了刚才。
“我知道。”许静言说,“不用谢。”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也应该谢谢你。”
鱼怜困惑地眨眼。
许静言看着她困惑的表情,笑了:“谢谢你让我懂你。”
话音落下,午后的阳光正好移到了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切出一道明亮的、温暖的光带。灰尘在光带中飞舞,像细碎的金色雪花。
鱼怜看着那些光,看着光中的许静言,感觉自己的心跳以一种全新的、温暖的节奏,在胸腔里稳稳地跳动。
窗外,秋日的天空湛蓝如洗。
远处传来孩子们课间活动的欢笑声,像一串串不小心洒落的音符。而在安静的教室里,两张纸条静静存在着——一张贴在黑板上,写着“我们来画蓝色的大海”;一张握在许静言手心,写着“你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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