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颈间一道勒痕已成青黑,触目惊心,身体除却土污外,也再无甚脏污血迹。明显是遭人勒杀,埋尸榕树底下。前来祈福的武者络绎不绝,一天便能将新土踏平,再看不出痕迹。
酆恩序眉头轻蹙,想假明辨藏尸此处,到底在众僧人眼下,并不算无忧法子,他是出不去半山寺,还是诚心要明辨身死后受人践踏?他与明辨住持也有仇?
明智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只问:“阿弥陀佛,施主这便要走了?”
酆恩序点头,将疑惑问他,明智思索半晌,摇头道:“师兄待人向来和善,也常云游讲经,开解世人,从不与人交恶。”
但假明辨显然也是个出家人,便可能与明辨有交集。明智仅是面露无奈,明辨好云游,拜访古寺三百,若要一间间排查,半山寺人力所不及。他悄声对酆恩序说,只能递信回楼中,请公子相助。
这边无果,酆恩序便要告辞,不想正撞到闻讯上山的秦南箫。秦南箫在山下便遇见僧人拦路,只能偷偷上山入寺,见树前这番阵仗,已是惊了。他闻得南星剑派尚有遗孤正受追杀,义无反顾要与他同去,只匆匆祭拜,又随他们下山。路上听酆恩序讲过经过,知晓昨日那明辨来历,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听闻线索在玉墟,又是一阵惊讶。
“玉墟”非是一地,而是一处无根之市。梁朝境内,民分良贱,贱者没为奴,便可以买卖。自前朝以来,养奴之风盛行,富商、官宦人家,但凡有些权势,均要畜养私奴。市有贩奴者,称奴市。
“玉墟”即是一家奴市。
秦南箫行走江湖,对玉墟了解不算少,一路上便在向久未出山的酆恩序讲这近几年才兴起的玉墟市的消息。他身负世家传承,最关心的,是其中一则不知真假的传言,说玉墟的货品中,常有走投无路的门派叛徒、江湖逃客,为求脱身,卖与玉墟,沦作武奴。
现今世道,武者自视甚高,朋辈中却出了这等自甘堕落之人,其他家向来厌恶。不过秦南箫提起时,言语中未有鄙夷,倒是好奇更多。他告诉酆恩序,后日确有一场玉墟开市,且就在嵰州乱石谷中,离栳镇不过四百里,他原本的打算,就是途径栳镇,去往玉墟。
几人休整半日,告别客栈老板,午后便策马出发。
赶路无趣,秦南箫想借口要同人说话,便一夹胯下骏马迎头赶上,与酆恩序并排而行,钺便轻拉手中缰绳,落到后头去,听见秦南箫说:“那带着小孩的人还算聪明,玉墟开市时有武者看顾,不论何等仇怨,动武者即刻杀死或驱逐;就是当场结下了梁子,也得忍到罢市后才能清算。欢喜宗为追他一人,连栳镇上年龄相近的孩童都能杀尽。若躲不过,确不如往玉墟一试,好歹能求几日安稳。”
他伸长脖子,回头对钺说话,声音顺风而走:“钺兄可知道,为何玉墟内防卫如此严密吗?”
然秦南箫未及他反应,便自问自答说:“因为玉墟来往客人之中,确有不少庙堂中人。”
他冲酆恩序笑道:“这还与你家有些关联。虚危城许久不遣人参与盛会,眼下武者境况,你知不知道?”
酆恩序说:“有所耳闻。”
梁朝建国不过百年,尚有前朝风气遗留,又有所谓隐士高人襄助太祖之功,如今举国尚武。除却秦南箫所说世家论武盛会外,每逢年节,各地也广设擂台,遍邀武者争夺名宿榜排位。权贵世家则有供奉武者,追逐榜单,以炫耀家族声望势力之旧俗。
往日此种种比试之中,最亮眼的,莫过于二城、三宫、四派九大武林世家子弟。秦南箫说的关联,便是四十年前名宿榜榜首、虚危城少城主酆清州夺魁后的一番言论。他说九家自持心法,不该与普通武者争胜,提议之后只参盛会,退出擂台,各家附议。
自此,擂台便成了其他武者的争夺之地。既受供奉的,要为主家出力。尚未受青睐的,也指望大展身手,一旦出头,便有鸡犬升天之运。
不过供奉武者仍是自由之身,既是逐利,便常无忠诚可言。是以数年前玉墟横空出世,售卖武奴,就有权贵世家特意邀买。武奴不同于供奉武者,在官府籍册上已属贱民私奴,虽身价昂贵数十倍,但一旦购置,便除了主家外再无去处,纵是打骂致死了,也不过向官府交几个罚金,并没有其他武者为其出头,用起来可谓称心称手,毫无后顾之忧。
如今能卖得出武奴的,只有背景神秘的玉墟,自然受尽推崇。
三人赶路一日,入夜时分,因错过村镇,寻处平地露宿。钺生好火,取出油布搭建帐篷,秦南箫也上前帮忙,见他轻车熟路,一时插不进手,只好轻轻打着扇子,问他:“钺兄动作如此娴熟,想必也曾游历过不少地方吧?”
他与钺遇见也有两三日了,头一日钺与酆恩序同宿,将他关在门外,次日钺与酆恩序同去城东,而他宿在客栈,今日才终有个恰当时机能坐下来细细聊聊,便不客气地开了话头。
钺一路听他说些关于玉墟真真假假的话,料想此人夜间必定疲累,未曾想还有心思对他起兴趣。他心知秦南箫虽看上去武艺平平,实则只要自己张嘴吐气,他决计能识出自己断舌之征,一时更抿紧了嘴巴。然而他不答话,秦南箫非但不知难而退,反而越挫越勇,想尽办法挑话头。钺躲也躲不过,看向盘坐于火堆旁的酆恩序。见他抬手,便立刻窜过去,把秦南箫一人甩在身后。
酆恩序看钺被秦南箫逼得没了法子,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般逃难到他身侧,连日沉寂的心情稍好了些许,趁着秦南箫未曾注意,牵过钺的手,复用圆润干净的指甲去撬钺尚未完全长好的甲缝,收获月夜下透过黑纱望来的一双茫然无辜的狗眼。
秦南箫望去时,酆恩序早已收了手。秦南箫没见着他的小动作,却忽视不了二人举止间莫名的亲近。他早觉得奇怪,武者,尤其是他们这类修过心法之人,从根源上便极为排外敏感,依秦南箫所见,哪怕是武林中公认的多年神仙眷侣,也有受心法所累,以致针锋相对、心防难卸的时刻。可看这二人相处,却似水入江河,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般不分彼此、自成一派了,若非互相信任、心意相通到极致,不会有如此亲密之感。
倒像面对件穿惯了的衣衫,拾起便能往身上披,根本无需思索猜忌。
他越发好奇此人身份,坐到酆恩序对面,问他:“恩序兄,你多年不曾出门,究竟是从哪找来这等人物的?”
酆恩序语气平淡:“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甲影候选,当初是由影一搜罗,不过钺确是个例外。此刻被酆恩序无意点出,他不知主人是否知道什么,背脊一僵,只顾埋头添柴,想:怕只是随口一说,以免秦南箫生疑吧。
“竟然如此?”秦南箫来了兴趣,转头问钺,“钺兄可是与恩序兄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渊源?”
他话音刚落,便见钺摇头否认,急切得近乎欲盖弥彰。秦南箫不解,转头又看酆恩序,可这人养气功夫十足,任他如何去看,面上都无半点端倪。然而若说他二人无半点前缘,秦南箫决计不信,一时佯作恼怒,只说:“好啊,你二人连通一气,排挤我这外人。”
钺不解为何秦南箫偏喜欢编排他与酆恩序,一时又怕因他之话惹主人生疑,又担忧自己私奴之身,遭无知友人打趣,会使主人觉得冒犯。
可酆恩序轻飘飘应了,还反呛了秦南箫一声:“便是排挤你了,你当如何?”
秦南箫凝噎片刻,嘟囔一声:“还真是狗咬月亮,铁树开花,今日也算开了眼。”
他将话题岔开,酆恩序也从善如流转过话头,徒留钺一人跪坐原地,后知后觉背脊已遭冷汗湿透,风一吹,竟会觉得有些凉。
他看着火焰重又旺起来,身体也渐渐回暖,心想若真让主人察觉不对,就该是幼鱼出手那夜往小粟村时不慎留了痕迹。可主人若知道他就是当年小粟村中轻薄他那男孩,加之当日他犯了那样的大错,绝不可能只是稍作惩戒,将他留到现在,还予他如此大的机缘。
他如此一想,便暂且放下了心。这事又真到此为止,秦南箫再未提及,酆恩序也未因他的失态发难,三人休整一夜,再次启程时,钺已将这事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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