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箫见他如此不加遮掩,直接当面骂人,简直被此人蠢得噎住。
不论是能与自己一同入席,还是轻而易举破了斗笠人刀法,无一不在说明钺的来历不凡,换个有脑子的,不说对钺客气三分,好歹背过身去偷偷再骂,黄六倒好,不懂退避也罢了,竟还特意上楼来,当面将人骂上一顿。
简直是……秦南箫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哪知黄六骂了一句仍未过瘾,张嘴还想再说,斗笠人拉住他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虽是吃了暗器的亏,但斗笠人知道,若对上此人,胜算不过五五开,不定能将黄六安稳护下,只希望他别惹是生非。
秦南箫也来劝他:“人你也杀了,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黄六一向横行霸道惯了,仗着斗笠人在旁,在乡下也真做成了个土皇帝。斗笠人一来拉他,他就知道对方露了怯,心说哪有这样未战先降,必是斗笠人不愿流血出力,遂将他也恨上。
不过黄六还是很愿给秦南箫面子,避开斗笠人拉扯,装腔作势一抱拳,装出身大度风范,说:“既南箫兄这样说了,小弟也无话可说。”
然他侧身看到不肯为自己撑腰的斗笠人,到底恼怒,明明已要息事宁人,嘴里还要骂上一句:“不过我劝这位兄台一句好话,还是少为这些奴人打算,莫要叫旁人以为,你同这些下贱的东西有个甚么关系!”
钺倒是未曾对谩骂有甚反应,但黄六一再口出狂言,秦南箫脸上也挂不住了,暗骂此人蠢笨如猪。他想如钺这等高手,轻易不会折腰,估计缄口侍奉酆恩序身边已有隐情,眼下教人暗讽他与奴人无异,指不定当场就要发作,果断起身相送道:“天色不早,你若得意了,不若趁早回去休息,不然家里人挂怀,倒是不好了。”
“南箫兄说得是,改日我再邀你到府上玩乐。”黄六发泄够了,也不愿在此多待,转身踢了斗笠人一脚,骂道:“还不快走?”
他与秦南箫告别几句,走到楼道口,犹不解气,踹上斗笠人膝弯。可怜斗笠人未曾想到会遭他攻击,一时失足跌跌撞撞摔下楼去,滚到堂内。黄六犹自下楼骂道:“瞎眼的东西,不知道走快些?”
秦南箫脸色已是差极,咬牙道:“騃童钝夫!”
他担心钺生气,忙又劝慰:“钺兄胸襟宽广,别跟傻子一般见识。”
钺对黄六一场意有所指不甚在意,倒是看着那被黄六一踢,连稳住身形也不敢,直直摔下楼去的斗笠人,胸中一阵愁闷。
这般高手当街受辱,不敢反抗,身份昭然若揭。
是私奴。
他忍不住抬手,摸摸左后肩的烙印。心想:若非主人还愿意信他,他与这人,又有何异?
秦南箫路遇蠢人,兴致遭黄六败没了,也不想再逛,便同钺一道回了通天阁。
他们两次出入,都从栈道通行,返回时则自楼中正门而入,沿回廊行走,将楼底精巧布置尽收眼底。正见各台上轻纱掩掩,坐着身形不明的来客。池上灯火浮动,中有露台,四方大开,展示着个遭捆缚的人。皎皎红烛,辉照其上,衬得他肌如白玉,面若好女,身段窈窕,明艳夺目,只着一件朱红轻纱小衣,透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秦南箫只稍看了会儿,便提步进房,唉声叹气盘腿在小案后坐了。酆恩序正独自饮茶,抬眸扫他一眼,他便将路遇蠢人之事说给酆恩序听,讲得绘声绘色,精彩堪比说书先生,说到钺掷杯将斗笠人苗刀打退,酆恩序便略侧头望钺一眼。
钺低头恭敬跪坐他身后,黑纱之下眼观鼻、口观心,好似秦南箫口中说的事与他并无关系一般。
从前拴住绳时不曾觉得,原来也会这般争强好胜。
秦南箫一直讲到斗笠人遭黄六踹下楼去,一派于心不忍模样,摇扇道:“那斗笠人分明是极厉害的武者,偏偏因着一纸契约卖身作奴,被人如此作贱,实在是……兄弟我见之不忍。”他见酆恩序无甚反应,又说,“便是不提他,恩序兄请想,玉墟武奴所在一天,天底下武者与他们同台竞技,岂非是既污了自己名声,又断了他们的后路?他们越是厉害,那些贵人越舍不得放手。武者潜心锻体十余年,不过一时行差踏错,或是酿成小祸,又舍不得性命的,便要向这些人卖命,而咱们也要被人品头论足,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酆恩序倒出一盏清茶,只说:“若无人购,何来人售?”
“若没武奴,便是天下权贵皆重金求购又如何?”秦南箫道。
“武奴存世,人心如此,如何断绝?”酆恩序将茶杯予他。
秦南箫接过,捏在手中,若有所思。
此一室寂静间,楼下灯彩辉煌,焰火乍起,秦南箫注意遭摄走一瞬,察觉异常,凭栏望去,便见一重枷之人泅水而过,爬上露台,身上水串淋漓落下,将台面打湿。
兔面人刚售走一奴,将软鞭缠住小臂,上前两步,牵起这人颈间一条腕粗的铁链,将他领到场中,展示给楼中看官。
此人与先前所售奴人大不相同,其貌不扬,既无奴隶娇媚容颜、窈窕身段,亦无其他取乐长处,然他往那儿一站,便将方才奴隶留下的旖旎尽数洗去,离得近的台上,甚至能嗅到随这人而来的一股肃杀。所观者中,不少人春色尽退,两股战战。台上分明只是一个奴人,且隔着层层遮挡,并不曾对面,却各个心中一紧,好似已遭猛兽虎视眈眈。
兔面人领着他转了两周,向场中道:“今时售奴序二十五者,因遭遇追杀,卖身入市,以求庇护,擅使板斧,金一万两起,请。”
兔面人为他蒙上双眼,松开锁链,步上扁舟,将这一方露台让与武奴,便有四个玉墟武者从东、西、南、北四方攻来,同他交手,并非死战,只引诱着他将一身武艺尽数展示。今日这一场,不知多少人正冲武奴来,各房中报价节节攀升,未有休止。秦南箫倚栏远眺,死死望着场中之人,那武者长发束起,露出一张无甚特点的刚毅容颜,一道狰狞伤痕自眼下起,直至下颌。
那伤疤往上一分便能将他刺瞎,往下一寸便能将他割喉,再深上一些,怕能将他脑袋斩裂、使他脑浆迸出。
秦南箫眼中惊疑,问酆恩序道:“这人……不是我们数个时辰前在鬼婆门前见到的那个‘硬骨头’么?”
他不可置信地说:“玉墟是怎样的手段,不过几个时辰,便能将人训得服服帖帖、甘愿作奴了?”
台上五人愈打愈急,房中喊价愈来愈高,只各处零散的出价声音逐渐消减,最后只剩两道比攀,互相咬死,不肯放过。随着武奴运气,将玉墟一众四人击退,身价终定在十七万两黄金。
秦南箫摇着扇,似是受到冲击,一时心烦意乱,难以定神。他想,玉墟这样的手段,难怪能弄到生性高傲的武者作武奴,难怪能将他们售出,而也有人不怕报复愿意买来。他们能把人驯得这样服帖,如何给武奴光明正大的身份,相比之下倒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可他思来想去,仍旧不懂玉墟是如何做到的。
武奴已下台被接了去,他是压轴的货品,今日玉墟市毕,便有侍人引导客人散场。秦南箫先起身来告辞,说要四下逛逛,稍后再回。酆恩序看出他要去寻那武奴,只未戳穿。待楼中人已走得差不多,灯火映照出等候在房门外的身影时,他也对钺说:“你且回去,未免南箫找不到人。”
钺本粘腻湿冷得有些难受,也怕被酆恩序发现,听他如此吩咐,起先稍有迟疑,因此处鱼龙混杂,担心他安危,后来转念一想,身在玉墟,就是有危险,也近不了酆恩序身侧,便低头辞别,起身出门,仍旧与兔面人打上照面。那人冲他长揖一道,钺没理他,自去了。
此时夜过三更,但嵰州的宵禁显然管不到玉墟头上,虽通天楼中售奴结束,余下四处的奴市还未散去。钺一路向下,听闻楼外人声鼎沸,想起路遇的两个悲惨斗奴、武奴,心中厌倦不想掺和,便寻了个僻静地方出楼。
刚步入巷道,钺耳朵一动,察觉喧哗声里挟了阵极小极利的刀风,当即矮身一躲,出剑接刃,瞬息间便与来人变换交手数次,冷刃相接之间,声响尽数湮没于不远处的嘈杂中。来人衣袂翻飞,刀风刁钻,颇难对付。钺为免呼吸走岔,让他听出口中声息异样,并没全力施为,掂量接住几招,便双手握剑,发力一震,向上将人挑开,战局顿破。来人后撤几步,落到猴面同伴身侧,正是方才街上有了过节的黄六与斗笠人主奴。
斗笠人站稳身形,定定看他一眼,低头冲主家公子耳语两句,黄六便轻蔑抬头,上下打量这遭衬得越发像孤魂野鬼的家伙,咧开嘴角,笑得无不恶意:“你和秦南箫一处,我还当是哪家的前辈高人。不过是个被主子施过刑的奴隶,也敢扫你黄六爷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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