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小孩儿更崇拜他了,狠狠嚼着口中的肉饼,又蹙了一双细眉,苦恼道,“那我是为了不饿肚子来这里的,着个算甚么呢?”
他说:“那你就说,为了活。”
“你言为护,他言为活。”影一拍拍钺的肩,“这差距,便大了。”
钺心魂震荡,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即便十八胜了他,因着那些年幼无知的话,也仍丢掉了性命。
主人与他的那根布巾,是悬在他兄弟脖颈上的钢刀。
钺那时何等心灰意冷,五内摧伤,一时惶惶然竟不似活着,许多夜晚,他卧在梁上,思及那小厢房和十八,便要举钺自伤,却终究止住,利刃悬在肌肤上,一动不敢动。
虚危城养他,养大他每一滴血,每一块肉,要他做主人最锋利的兵器,他不属于自己,他属于主人,属于那个正安稳入眠的少年,酆恩序。
他便要将这具骨血的每一处都报答给他。
后来时日长了,钺便不念了,只有胸口一道刀疤,心上一点悔愧。
直到今日再见。
钺一时痛得不能自已,蜷缩身体,还未用力,便已然将侍人手中铜盆掀了出去,泼出哗啦啦一片声响,再并一声重器坠地,砸得他五内俱焚。
幸而、幸而一切回归正途,十八未就死,仍做了主人影卫。十八那般好,比自己强上许多,而他、钺,只需要做个私奴,为主人尽这条残命,就好。
钺心中郁气,难以排解,内力行岔,喉头血气上涌,这方强行压下,翘起指甲的手紧捏被褥,染了个血迹斑斑,又仿佛未觉疼痛,撑身俯卧,呛咳两声,心下思量,悚然一惊。
钺原以为,主人愿意留他一条性命,也有甲序影卫训练不易的缘故。他尚有九年可活,年前新营刚启,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他活着,总也还有用武之地,只待新人出营赐死也可。但如今,十八还在,主人手边并不缺可用之人,为何要将他留下?
更何况,他是甲序七,影卫营中除他以外,仅有五位影先生是甲序排名,从一至五,他竟从未对序六空悬生疑,还只当是旧俗。如今看来,十八便是那隐而不出的影六。
既留着十八,为何还要选中他,使他受这十年熬心之苦?钺苦楚难捱,一番心痛。可转念又想,若是影先生未将他荐于主人跟前,他怕是连主人一面都见不到。他守在主人身边十年,陪主人从青葱少年到谦谦君子,无论这因缘错起为何,倒是他以次品身份,占了十八的便宜。
这人心中左思右想,将今次酆恩序留他性命的缘故从头至尾一一细数,摆出无数个可能来,只觉错运错事错行,错全在己身,唯一的好事,便是在主人身边偷了十年时光,顿觉惭悔。却从未想过,为何他主人明知影六存在,仍在十年前就将他留住。
鸣竹小院内,李俉带走了钺,酆恩序盯着灵机道人留下的残局沉思半晌,终是投子,自嘲一笑,摇头叹道:“竟是无解之局。”
他撤了棋局,归拢黑白子,起身活动筋骨,足尖一动,便想起影卫那贴足一磕,顿觉心痒。虽只轻轻一碰,也生出许多心意来,一面觉得钺实在可恨可怜,一面又只想将足踏他头上,逼他低头,让这一惯冷冰冰的人露出更多**羞窘与自己看。
从前未发觉,他这影卫惊惶不安、春情半露的模样着实有趣。
酆恩序移步后院行晚课。他修内家功夫,兼行外家之道,除却练剑外,晨晚课也并不曾落下。是以影一入院未寻到人便知打搅了,站在前院中等了半个时辰,见日头差不多了方才往后院走,刚好见酆恩序气沉丹田,缓缓收功,于是拱手一礼,禀报道:“小粟村的影卫回了。”
酆恩序应声,影一便继续回道:“村中一杨姓人家,几日未见人出入,影卫入内查看,器具俱全,包袱尚在,全家十一口不见踪影。”
酆恩序便问:“是那家吗?”
“属下闻影卫回报,杨姓家在小粟村西南,屋舍三间,院内蓄鸡鸭,有一苦水井,与印象无异。”
酆恩序应了一声,又问:“可有人见过他?”
他未明说所指之人为谁,影一却了然,当即回道:“未曾。”
酆恩序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摇头笑道:“他武功独步天下,倒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着的。”
见影一欲言又止,他问:“还有何事?”
影一便正色道:“主上,欢喜宗众发难之时,影七到底是离了您身边的,小粟村杨家灭口也可能并非影七手笔。便是擅自行事之罪不谈,除却他,城中也无人知您前事。那秘药行服有序,必得先臣后君,若非知您已中臣药,他们怎敢……”
酆恩序抬头望他一眼,眸若寒星,虽神情未变,已是森冷冷让影一寒战,自觉说错了话,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言。”
“并非怪你。”酆恩序扶他起身,又道,“他长于你手,侍我身旁,足二十载了,难道你还不知他心性?他性子固执,自小便如此,而今也不会改了。我绞了他舌头,收他做奴,城中再无影七,他以后便以私奴身份待在我身边服侍,此事无需再议。”
影一听酆恩序追溯前尘,说影七长于他手,不由动容,也回想起当时那一丁点大的脏孩子。破庙之中火势熊熊,小孩蓬头垢面站在佛像下,眸子映着重重火光,森冷发亮,神情也决绝得骇人,手中握一把断钺,越过燃烧的残梁,慢慢走向他,立在他面前,仰头望他,明明害怕得声音打颤,却又十分坚定,对他说:“我不要你们养着。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让我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又闻得酆恩序评影七固执,也暗自赞同。影七别的都好,唯有这一件,再添秉赋多情,故凡有困苦,必得自伤。
可若说前边他尽数赞成,最后听得酆恩序一句已将影七收了私奴,便令他后脊生凉,心中苦笑。小主子纵是遣人去了小粟村查探实情,似是要以此证影七没有通敌卖主的清白,可消息未到,已先将人断舌作奴,实是影七是清是污,是忠是奸,他心里有数,全然不在意——如今既得回报,不过将影七保下一条命来,想要多的,再不能够了。
况且影七知小主子用过药,也确实拿住他命门。影卫不学文字,绞了影七舌头,既是断了他今后再泄信息的法子,说不得也有一刀两断,前尘尽了的意思。
影一不由摇头:“影六在此,主上若厌了他,何须再留?从前我便不赞同选他留在身边。您与他前尘纠葛,终归不是好事。”
“既已经饶了,印也烙了,便没有再改的道理。”酆恩序并不放于心上。
影一身为下属,见他坚定,也不再劝:“主上可有赐名?”
“我唤他钺。”
影一一愣,露出个无奈的笑。
酆恩序正想那倔强小奴,入则藏拙内敛,出则锋芒毕露,锐利无匹,正同那一手双钺,门道虽偏,一进一退,也可轻巧取人性命,舞得煞是好看,堪称当世奇兵。这番见影一无奈一笑,他才忆起那四尖九刃十三锋的鸳鸯钺本是面前这人的拿手兵器,念及旧事,开口问道:“近来左臂可好?”
影一回他:“仍就那样。”
“岐黄堂最近得了新药,你去让佑青看看。”酆恩序吩咐一声,令影一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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