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武酆恩序已是当世高手,并朝堂礼重他三分,纵多年不曾入世,也是个年轻有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予人苦乐、主宰死生的快意,却似毒蛊。他手沾了,便腐肌肤,钻骨血。痛,却也有难以言喻的畅快,如野草疯长,自那钳过钺脖颈的手,一路向上蔓延,森冷地扎根到脑子里,久久无法忘怀,教他念着那点快乐不断回味,教他仍觉得肌肤上留着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的钺的命门,遭他握在手心,他脑中有个阴暗的声音,要他合紧、收拢,将钺扼死、淹死在水里!
——这样,他会得到无上的极乐。
酆恩序冷笑一声,一甩衣袖,向宿处走了。
阁中,钺迟钝地握握已落空的手,仿若还能看见那抹早已消失的玄色。他不知自己刚逃过了怎样残酷的命运,只知酆恩序并未在意他情急之下想出的自证之法,拂袖走了,只留下他一人。阁内空旷清寂,安静渗得他骨缝发冷,一向寒暑不侵的人,生生打了个寒战,茫然眨眼,望着主人离去方向,周身不适才后之后觉一一浮现。
钺侧躺地上,缓缓闭眼,打算运起内力,整理内息,却听得一阵轻微风声,自梁上向他扑来,涣散精神顿时一凝,眼中精光暴涨。他来兰池为侍浴,是以并未佩剑,但腿上绑着柄匕首,蜷缩着恰好能取,立时拔了,朝风声袭来处一横再一捅,本是招架再出招,却接连被柔柔拆了。
一黑衣人落到钺面前,蹲身轻巧捏住他手腕。钺看清来人,不再反抗,半撑在原地怔愣,少顷,忽地脸上落下两道水痕来,不知是从池中带出的,还是从哪处涌出来的。他盯着面前衣着严实的影卫,张口欲唤十八,那经久不用、刚被酆恩序通过的声道,只发出两声嘶哑难听的“啊、啊”。
钺听得那声音,直觉天崩地裂。他遭主人疑了、惩了,话说不出来,写字不让看,嗓子也废了。主人要罚他,要他死,把他摁在池里,不让他呼吸。他又见了十八,让十八看了这等凄惨模样。他夺了十八的甲序影卫身份,如今主人没保护好,自己也落到这副田地,他做了些什么?他用这差点将十八送上黄泉路才得来的机会,到底做了些什么?
钺心海苦熬,疼痛非常,将身躯缩得更紧,一手被十八捏住抽不回,另一手就慌忙拿手心横在面上遮了脸,喉间发出一连串遏制不住的呜咕声,竟是半点尊严体面也不顾了。
他想说,不要看我,是我的错,你不要看……
一句也说不出。
十八盯着退缩的钺,心下也是复杂。
当年他那本要夺钺性命的一剑,不知是功夫不够,还是到底心软,终归偏了两寸,留钺一条性命,也成了他一辈子的心魔。
钺伤好后,被影一荐为新任甲序影卫,十八对影六的说辞,却全然不是对钺所说,只因考校时的“为何”之答。
影一说主人有令,此次开营,要取两人。
十八心道骗人。
是因为他没有杀死钺,所以才要取两人,否则何须作生死决,两人同取不皆大欢喜?所以钺生他死,取钺;他生钺死,取他;钺胜他败,取钺;他胜钺败,则取二人。
只要钺活着,定是甲序影卫。
影一偏心到了姥姥家。
想当初,他一剑将钺捅了个对穿时,心里还有些许愧疚,可那点愧疚,很快就随着二人的不同归属,化作了久难消散的怨恨。尽管那一剑出了纰漏,不足以让先生全取他,是错在己。可钺到底顶了他的位置,留在主人身边——那也是他拼命去求的东西。钺将果子摘走了,徒留一根光秃秃的树杈,十八就只能坐在枝上,啃苦涩的叶子。
谁人不是苦身十年,钺配得,他十八就不配么?!
更毋提钺还行了叛徒之举。那日府中何等凶险,若非主人示敌以弱之下,让他伺机斩了幼鱼身边欢喜宗大司祭的脑袋,不止酆府,连虚危城中都要大乱。
钺顶了他的位置,又将主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怎能不唾弃、不憎恨。
主人惩罚钺,是钺罪有应得,十八看在眼里,也觉得解气,觉得主人罚得好。可如今钺瘫在他身前,崩溃地自掩面目,不想叫他看的模样,还是让十八心下升起无数复杂感情来。
那到底是曾为他夺食,为他上药治伤,悄悄给他补演功课,守他后背,救过他一命的十四。
十八蹲下身,要拉开钺遮着面目的手,用力几下,发现拉不动,劝他道:“放下,我助你排水。”
钺只摇头,想叫他别管自己,却不敢开口,怕又发出那般难听声音。
十八不再多言,伸手从钺腿腹相贴的缝隙间探入只手,轻轻摁在胃部,拿内力输入催动,钺便被逼得疯狂抽搐,向外大口呕水,手上一松劲,匕首落下,被十八眼疾手快接住,送回他腿上鞘内。
等钺再吐不出东西,十八见物中带了丝血,说:“我会禀主人你内腑受损之事。”
钺心下酸涨,难堪迷惘一齐上涌。十八催吐完,风似的走了,将他一人留下。此间死寂让人发狂,钺一刻不想再待,亦挣扎起身,取出怀中面具戴上,慢慢往自己房中去。
他失魂落魄回到房内,却极意外地发现屏风后的浴桶不知何时叫人蓄了热水,眼眶再一湿,知是红拂姑娘怜他,立时觉得自己脏污不堪,拼命将身上衣物扒了,落得一地碎布,他则箭步上前,强忍心中恐惧,蹿进浴桶,靠在壁上,双手抱膝,是个极脆弱的模样,咬着牙发抖,泪落不止,安静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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