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够悄无声息潜入世间最机密之地,偷得书信情报不使人察觉,靠的不是认字和转述,而是生生背下所有形状,回城复现,再唤人来读。
虚危城不需要识字认理的兵器。
只是那夜借着月光匆匆一瞥,钺未刻意去记,本就只能回忆个七八分像,他极力思索,小心落笔,没掂量好轻重,顷刻间一触到底,墨汁晕成一团,笔毫也炸开了。
红拂看他紧张,也不笑了,只哄他:“没事没事,再试一试。”
红拂说来帮他,钺却不敢让她知晓信中内容,有意回避,红拂何等剔透心思,立时清楚了,为他换了支笔,说:“我就在此处,有不解的只管叫我。”
钺抱拳谢过,调整掌中力道,凝神写画。
那日看得不够仔细,再添过去许多时日,钺劳神回想,也顾不得漂不漂亮,照模样描个六七分,遇到实在记不清的,便将形状画出来问红拂。
红拂不见全文,无法斟酌文意,只能依着字形在旁写了三四个字,问他:“有像的么?”钺看了半晌,又指指让红拂读了,思索着挑了个字填上去。
他一面想一面写,怕自己记错一处,届时误导主人,落笔极慢。中间有个侍人来找红拂,红拂没打扰他,去外间听事,钺手中笔锋一顿,只听到来人说:“许先生从城外回来,手里拿着东西,急急地往鸣竹院去了。”
红拂说:“且别跟他说我在这里。”
来人应下,红拂让人回去,又进来,见钺头也未抬,继续写字,便自己远远坐了看书,只偶尔瞧上他一眼。
钺的来历,她与李俉许仇一样,也是清楚的。昔日傲骨嶙嶙的影卫大人,转瞬便成了最卑贱的私奴,再是主人给了先生名头,也都是给外人看的,何等落寞,只有他自己体会。
这府里,知晓钺身份,又待他态度变化极大的,便是许仇。依照许仇口风,她猜出钺犯了大错。惟不知究竟什么过错,才会让主上这样下狠手折辱他,却又保全他。
影七侍奉城主身侧时,很少出差错,许多执役之事他亦会周全,红拂来得晚,只当影卫侍奉是城中惯例,如今影六当差,她才明白全然不是这样,那些杂事,本不该由影卫经手。
可从前向来是影七做的,走了一个影七,便要添上数人补他的缺。况且便是如此,主上也并不都十分满意,她一想到就要叹气。
红拂更想不通,往日事涉主上均要亲力亲为事事恭顺的影七,究竟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钺这一写,耗费半日不止,也难为他大字不识,还能将月前扫眼而过的一封信还原个七七八八。他掀开面具,将墨吹干,小心翼翼叠好放在怀中,红拂又安排好几波人事进屋来,见他动作,笑道:“写好了?”
钺点头,随红拂去到酆恩序屋外。红拂入内,他站在阶下,摸摸怀中那张关系重大的纸,明知不该,心内仍是不由生出几分希冀来。他本是不奢求重获信任的,但主人若看过这张纸,知道那日另有隐情,会不会,至少明了他没有置主人于不顾,不再像昨天那样对他?
不多时红拂出来叫他进去,钺踏进书房,拂面一阵暖意,他刚生疑,转头主人身影便在桌后,看见刹那间,本无恙的身体,忽地喉头一堵,涌起一阵强烈窒息,虽不至于头晕目眩,到底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分明盼着见到主人,真见到,却又惧怕。他咬牙抚平心跳,佯作沉稳摘下面具,在十步外跪了,垂首盯着地砖,将纸从怀中掏出,双手捧过头顶,乞求主人翻看。
酆恩序案上展了摺本,钺入内时刚写了几行。他写正楷,落笔书写皆慢,字字遒劲有力,古雅蕴藉,端端正正,并不凌厉,是个极工整的格式,换个心浮气躁的,便是一行也写不下去。钺入内也不曾搭理,任由他举手捧着,一封摺本竟写了半个时辰不止。
搁笔再看时,发现钺虽面目平静,那双奉纸的手,却隐隐发抖。
真是难得一见。酆恩序发觉,自将这人贬作奴以来,倒是看了他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一面……那双明明受了重刑也能稳如泰山的手,只是稍稍搁置上一会儿,便因着内心的畏惧,瑟瑟发起抖来。
半个时辰的托举,对钺而言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主人明明一早遣了红拂姑娘过来照看,理应是对他的消息有兴趣,传他进来,却只让他跪着,初时的喜悦急切便逐渐转为惴惴,愈等愈怕,好似脑子被扔进锅子里煮了般,浆糊糊热腾腾,什么也想不出来。待到主人终于出声让他过去,便忙稀里糊涂膝行至他身边,梗着脖子递与他。
酆恩序对着那封似是而非的信详读时,钺因终完成一项任务而轻松少许,本能悄悄打量起房内布置,去寻那抹暖意的来历。就看见书房内,竟已添了暖炉,心中一颤。
虚危城背山临水,常年阴寒。因这寒气有助于心法修炼,鸣竹院冬日很少点炉,钺印象中寥寥几次,皆是因亲长亡故,酆恩序自行钻研,行差走错以致内力反噬,自他大成以来,已再少有。
昨日尚且好着,怎么今日就点了炉子?钺略有忧心,悄悄看主人持纸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只带着新雪般的惨白,连甲尖上也是一片失血色泽,便是喉头一紧,无措地想,昨夜主人从兰池离去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钺劳费神思,又在主人跟前,一时忘了遮掩,待到酆恩序看完,大致明白他意思,转头看钺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纸张簌簌一响,震得钺回过心神,立时低头。
酆恩序食指轻叩桌面,钺闻令一僵,又将头抬了,意外地被主人用复叠好的纸,轻拍了几下脸。
钺一头雾水,呆愣望着他,正对上他低头看来时,一双冷若寒霜的眸:“你这封信若是真,那倒是在送药的欢喜宗人得信之前,便有人抄与你看了。”
钺听出酆恩序话中隐含的杀机,僵直了背脊,没了舌头的口控不住涎水,在喉间咕呜一声咽下,一双眼睛睁大了,张皇地看着主人,不知又是何处惹了他生气,硬着脖子缓慢点头。
酆恩序轻叩桌面,声响不疾不徐,是唤影卫的动作。钺本能仰头,一躲不敢躲。
“你得了这封信,既然知晓其意,不思报回城中,反倒彻底出走。如今还敢将这纸呈给我看以求脱罪?”酆恩序将纸张一叠,远远射进火炉中,冷冷道,“我竟不知你有这样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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