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夜间湿冷,云雾缠绕在枝头,院子里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樱桃树下扎了一个方长木桌,歪歪扭扭的马扎随意地摆在地上。一根枣木棍上挑了一个灯泡,就立在木桌的一角。
铁锅里的炖菜香的要命。
在灶台旁馋了许久的笨笨终于得到了他望眼欲穿的骨头,乐呵呵地抱着铁盆撒欢。顺宝在一旁嚼着小面包,他哭了一天,这会儿正不停地打嗝,像一只鼓了气的小青蛙。
一家子呜呜泱泱十几号人,一般是小孩子先上桌,各种菜挑着吃了一遍,吃饱了就一边玩去了。大人温好自家酿的果酒,“叮铃当啷”地拎到桌上,男人喝山下城镇里买的二锅头,女人喝自家酿的香酒,总有嘴馋的孩子想蹭两口,结果伸着舌头说不好喝,又辣又苦。
酒劲上来时,桌旁才真的热闹了起来。一会说山下村里老了人,红白喜事赶一块去了,一窝子人又哭又笑的。好在老人家活了九十多岁,是喜丧,就埋在下沟里某块地头上,说是请了道士看过风水的。
一会又聊到了工作上去,说他的老板不是个东西,去年年底卷钱跑路了,活活把人往死路上逼,到头来非得把事情闹大了,才拿着钱。这年头人命还不如条钢筋值钱,钢筋断了问责能问上一个月,钱不发了连人影都见不着。
大人们聊的起劲,小孩们接着月光在院子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这几个孩子各个猴精,玩不过就耍赖,恼了就打成一团,最后一个哭得比一个带劲。
大人们聊不下去了,只能过来哄孩子。富霞是最会讲故事的,她搬了个板凳坐在灯光下说:“姨妈要开始讲故事了,我看哪个宝宝想听故事的?”
几个孩子也不耍赖了,凑成了一小堆,探头探脑地等着听故事。
“这山上啊,总是有一群小眼睛眨呀眨。有人就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有一个小孩它不听话,到了晚上不睡觉,还喜欢大哭大闹,谁也管不了。这一天他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结果你们猜怎么了?他遇上了夜猫子,特别大一只,像大树一样高。这种夜猫子只在晚上出现,而且只抓晚上又哭又闹的小孩!”
她突然伸手抓住一个小孩,揽在怀里,压低声音说:“夜猫子会吃小孩啊,就这样抱着抱着......嗷呜一口!”
她话还没说完,就吓得小孩们抱着头跑到屋里,乖乖地爬到了床上不敢出声。
冬亭趴在草扎的围墙上往下看,崖下的房子依然亮着灯。山上没有电,供给灯泡的电是屋顶上的太阳板集的太阳能发的电,只能带动小电器,有电视但看不了。
不过崖下的房子旁有一整块空地,上面排满了太阳能板,想来可以发很多电,屋里的灯应该能亮一晚上。
冬亭是富霞的故事的最佳听众,她不仅喜欢听,还会写在日记本上,回城里讲给别的小朋友听。
她跑过来问富霞:“妈妈,夜猫子会吃又高又大的小孩吗?”
富霞说:“会。不听话的都会吃掉!”
冬亭往下看了一眼,在心里默念到:“π可千万不要大吵大闹啊!”
冬亭抱着富霞的胳膊,晃了晃:“妈妈,你说崖下那个小年轻,会在这儿住几天呀。他一个人在下面住,我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不知道呢。应该是来旅游的吧,估计是放暑假来散散心,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吧。”富霞看着天上的星星,“山上空气好,很多人想来山上野营却没空。每次放暑假让你来,你还不愿意来。”
“没意思。”冬亭努了努嘴,“山上什么都没有,一到了晚上这些树影儿啊,山影儿跟鬼一样,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它们就像什么。”富霞指了指远处的槐树,“妈妈看它像美人,多漂亮啊。”
冬亭回头看了一眼:“女……女鬼!”
***
在山上的日子总是特别无聊,无聊到冬亭会跑到公路旁的凉亭子里假扮仙女,她穿了一件纱网的小白裙,在头发上夹了五颜六色的发夹,还涂了富霞的口红。
她从布袋子里头拿出一双小高跟,穿在脚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刚走了两步,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鞋跟卡在了石头缝里,怎么薅也薅不出来。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高跟鞋给薅出来了!
但是,高跟鞋在她的手里,可是鞋跟还在石缝里头。
冬亭登时心慌,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心灰意冷地坐在地上,突然捂住了胸口:“少侠,救救我……”
冬亭一边想象着电视剧中女主角受伤等待男主角英雄救美,一边献祭出了那双高跟鞋,她声情并茂地说:“我愿意献出我的法宝,我的仙丹,我的心……还有我妈妈的高跟鞋!”
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山风,还有河里“咕咕”叫的青蛙。
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冬亭在脑海中把电视剧中的场景过了一遍,然后睁开了眼睛。山林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她看什么都是蓝色的。
“呃,没有英雄救美。”冬亭爱惜地摸了摸那双鞋子,自己安慰自己:“那就自己当英雄好咯,自己救自己,也是一段佳话!遇事不决,先想办法。”
于是,冬亭用树枝挖了个坑,在蹲在凉亭子旁的阴凉地里活泥巴,她想用泥巴捏一个鞋跟,粘在高跟鞋底下。
凉亭子的对面是南山。南山上种满了映山红和紫荆花,五月份的时候艳红色的映山红会染红整座南山,而现在花已经谢了,这座山被半人高的荆棘封的严严实实,很少有人会进去。
日头转了向,原本的阴凉地变成了太阳地,冬亭晒太阳晒得有点头晕,她想擦汗,可手上沾满了泥巴,她越急越气,抓起一块石头就扔出去了,没想到竟然砸到了人。
“嘶。”
三十几度的大热天,那人竟然穿了件黑色的厚外套,他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像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老式相机,一看就不是个便宜货,冬亭无比庆幸自己扔出去的石头没有砸到他的相机。
虽然来人看着并无恶意,但是冬亭还是下意识地爬起来往后跑了两步。日落西山,落日的余晖虽然依旧温暖,却抵不上中午的烈阳。她害怕陌生人,即使这个人她见过两次。
π好像意识到了小女孩的窘迫,他微微点头,没说石头的事。
想到之前未经允许爬进了别人的院子还被抓包了,加上这次又用石头砸了人家,冬亭心里过意不去,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要跟这个人说一声“对不起”。
“嗨。”冬亭鼓足勇气,伸出沾满泥巴的手冲π挥了挥,她说:“那……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π回头看着她,如清风拂过麦田般淡淡地笑了一下。
虽然额头上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但是冬亭还是脑补出了他的那一双特别的眼睛。她见过很多小朋友的眼睛,有杏仁似的丹凤眼,有葡萄似的宝石眼,也有黑芝麻似的小米眼。
虽然她见过很多漂亮的眼睛,但是她还是觉得π的眼睛最特别,因为他的眼睛里有故事。
冬亭记得富霞说过,眼睛是人的窗户,只有打开了窗户,才能看清楚这个人。因为π的这双眼睛,冬亭第一次产生了要想主动地认识一个的想法。
于是,她拎着富霞的高跟鞋,跑过去笑意盈盈地看着π,好奇地问:“你是来山上旅游的吗?”她的架势很足,她那一本正经地样子,像马路边拼命往游客怀里塞药草的老大爷。
π见冬亭突然跑了过来,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游客。”
冬亭继续问:“那你是来这里看房子的吗?崖下的房子是你的吗?”
π抓了抓后脑勺,说:“也不是。我只是暂住。”
“暂住吗?”冬亭又乱七八糟地问了一大堆:“那你会住到什么时候呀?你是放假了才来这里住的吗?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的亲人会来看你吗?”
π的神色渐渐暗淡,他只回答了一句:“我一个人住。”
冬亭不明白自己只是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π怎么越来越不高兴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他叫什么名字,见π不高兴,她就没问,而是自报了家门:“我叫冬亭。冬天的冬,凉亭子的亭。我是放了暑假才跟我妈回山上的,开学之间就要回去,而且要提前回去写暑假作业。好烦啊,要是一直不开学就好了。”
π没再说话,他也没走,而是很尊重地听冬亭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冬亭像在艺术馆里欣赏雕像一般围着他转了一圈,她觉得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高,但是应该也没比他大了几岁。想到还挂在路标上的那个书包,冬亭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丢过书包?!”
π迟疑了几秒,说:“没有。”
“好吧。”冬亭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对小虎牙,“没关系的。总有一天,那个书包会再次见到它的主人的!”
冬亭回想起小学教学楼走廊上贴着的名人名言,那些名人名言如同马赛克一般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很想选出一句名言,用来表达她此刻的决心,然而她思来想去,想到的只有灰太狼的那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临近天黑时冬亭还是没有问出π的名字,π也没有主动说。
从那之后,π就成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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