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别墅里的旧颜料

民国十八年,春。

城郊别墅的铁门锈得更厉害了,蔷薇藤爬满了半面墙,粉白的花谢了大半,落在石板路上,被风吹得打转。路程用沈砚之留下的那串铜钥匙开门时,锁芯“咔嗒”响了半天,才勉强转开——钥匙他每天都擦,铜铃还能叮当作响,可锁已经快认不出它了。

院子里的老松树又长了新叶,翠绿的针叶落了满地,树下的藤椅还倒在去年的位置,藤条断口处生了点霉。路程走过去,小心地把藤椅扶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又从怀里掏出块布,细细擦着椅面——布是沈砚之的旧长衫改的,浅灰色的料子洗得发白,却还带着点他熟悉的气息。

“沈先生,藤椅我擦干净了。”他对着藤椅轻声说,像在跟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您坐吧,今天阳光好,适合画画。”

他转身走进别墅,客厅里积了层厚灰,红木沙发的扶手上落着片干枯的松针,墙上的薰衣草田油画还挂在那里,画框蒙了灰,却依旧能看出暖紫色的色调。路程走过去,踮起脚擦着画框,指尖触到画布,像触到了去年春天的阳光——那时沈砚之站在他身边,指着画说“我母亲画这幅画时,比你现在还小”。

“您母亲的画还好好的。”他对着画说,“您说过要给我讲她画画的故事,您还没讲呢,怎么能走?”

二楼画室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的叹息。画桌上落满了灰,那套进口颜料还放在原来的位置,赭石、钴蓝、钛白的管子都干硬了,只有一支镉黄颜料,管尾还留着点去年春天的痕迹——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时,沈砚之帮他挤的,说“这个颜色画阳光最像”。

路程走过去,小心地拿起那支镉黄颜料,手指在管尾摩挲着。他想起去年春天,沈砚之坐在画桌旁,帮他调颜料,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顶,像撒了把碎金。那时他还笑着说“沈先生调的颜色比我好”,沈砚之只是笑,眼里的光比颜料还暖。

“我今天想画您。”他对着空画架说,“用您帮我挤的镉黄,画您坐在松树下的样子,您说好吗?”

他从包袱里掏出画夹,里面的画纸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一张是空白的。他把画纸固定在画架上,又找出那支银杆钢笔——笔帽上的缠枝莲纹样被磨得有点模糊,笔尖却依旧锋利。他想挤点镉黄颜料,可管子太硬,怎么都挤不出来,手指用力太猛,颜料管“咔嗒”断成了两截,干硬的颜料渣落在画纸上,像撒了把碎黄。

路程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落在颜料渣上,晕开一点淡黄。“对不起,我把颜料弄坏了。”他对着断成两截的颜料管说,声音发颤,“您会不会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画您……”

他蹲在地上,把断成两截的颜料管捡起来,小心地拼在一起,用布缠着,像在修补一件破碎的珍宝。“我会修好的。”他小声说,“修好就还能画,还能画您的样子。”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推门。路程猛地站起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快步跑下楼:“沈先生?是您回来了吗?”

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吹得沙发上的松针轻轻晃动。门口站着个老管家,是沈砚之以前的管家,头发白了大半,手里提着个布包。

“程先生。”老管家看见他,叹了口气,“我来收拾先生的东西,没想到您还在这里。”

“沈先生呢?”路程抓住老管家的胳膊,语气急切,“他是不是让您来接我?他是不是在外面等我?”

老管家的眼里满是同情,摇了摇头:“先生已经走了一年多了,程先生,您该醒醒了。”

“我没醒!”路程突然激动起来,把老管家的手甩开,“他没走!他只是去南京了,他说过会回来的!您别骗我!”

老管家从布包里拿出个铁盒,递给他:“这是先生放在书房的,里面有您的东西。先生临走前说,要是您还在,就把这个交给您。”

路程接过铁盒,手抖得厉害,打开时差点把盒子掉在地上。里面是他第一次画沈砚之的炭笔画,已经被塑封起来,边角不再发皱;还有一片梧桐叶,是去年秋天的,被压得平整,叶脉清晰;最下面,是张纸条,是沈砚之的字迹,比平时虚弱,却依旧工整:“程程,勿念,好好活。”

“这不是他写的!”路程把纸条扔在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他不会让我好好活的,他会回来陪我!您骗我,你们都骗我!”

老管家没再劝,捡起地上的纸条,放进铁盒里,又把铁盒塞回他手里:“先生的心意,您总有一天会懂的。别墅我要锁了,以后别再来了,对您不好。”

老管家走后,别墅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地上的纸条沙沙响。路程坐在地上,抱着铁盒,把脸埋在浅灰色的布片里——布片上的气息越来越淡,像沈砚之的影子,在他怀里慢慢消失。

“您为什么要写这个?”他对着铁盒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您说过要陪我看梧桐叶,看松树开花,您说过不会离开我,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他抱着铁盒,慢慢走上二楼画室,把铁盒放在画桌上,和那支断了的镉黄颜料放在一起。他重新把空白画纸固定在画架上,拿起银杆钢笔,在纸上画了起来——没有用颜料,只用钢笔勾勒,画的是去年春天的场景:沈砚之坐在画桌旁,帮他挤颜料,阳光落在他的发顶,松针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画纸上。

画到最后,他在画纸角落写了行字,钢笔出水很涩,墨色断断续续:“民国十八年春,别墅见旧颜料,忆砚之。”

写完,他把钢笔放在画桌上,和断了的颜料管、铁盒放在一起。他躺在画室的地板上,把那片新压的梧桐叶放在胸口,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像去年春天沈砚之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眉眼。

他好像听见了沈砚之的声音,清润的,带着点笑意:“程程,颜料我帮你挤好了,快画吧。”

“好。”他轻声回应,嘴角带着笑,“我画您,画您坐在阳光里的样子,这样您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别墅外的风还在吹,松针落在地上,沙沙响,像谁在轻轻翻着画纸。而画室里的路程,已经彻底把现实和幻觉混在了一起——在他的世界里,沈砚之永远坐在画桌旁,帮他挤颜料,陪他看阳光,霞飞路的梧桐叶永远金黄,别墅的松树永远长青,他们的约定,永远都在。

只是没人知道,这份永远,是用他的清醒换来的。从那天起,他再也没离开过别墅,每天坐在画架前,对着空画纸画画,对着藤椅说话,像守着一件稀世珍宝,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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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边人
连载中曼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