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铁之物微弱的破空动静后,笃笃两声,落在壁上羊毛毡的圆靶上。
三千睁开睡眼,见清晨烛光中女人褪了紫靴,在自己的乌木硬靠上蜷起两膝、交叠两腿,小童一样歪斜地坐靠着。她左手执镖,微微眯眼,因专注自信、伸出一点润泽的红舌咬在齿间。
女人察觉她醒来、没有回头,却舔舔嘴唇、口中笑她:“天母大人,不能再睡了,该起床议事了。”
臂抖镖飞,银线穿光,又是一镖落入圆靶正中黄点,镖身笔直,镖尾三片薄铁犹在嗡嗡震动。女人挪了挪身子,又摊开右手仔细挑选飞镖,招风耳准准地映上树台烛光,从后面一看,血色透光而红彤彤。
仿佛看见一头神态娇憨专注的大老虎,三千因困倦和愉悦呵了一口气,转眼一瞟自己搁在枕边床沿的小盒、空空荡荡,只留着盒盖内侧那揶揄的字——“此物能护清梦,安生睡罢”。
不禁喷鼻而笑。
又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女人也在自己所居的艺女司寮内坐没坐相地歪着,看她的折子、等自己起床。
当时,自己还是个满心复仇的小姑娘,可心中畏惧她的君威,身形如弱柳扶风呢。
如今除了自己,谁能知这威风八面的天下之主在极放松的时候,身子总是一副歪歪倒倒、扭来折去、不端正的样子。
真是可爱。
“也不知怎么,这段日子总睡不醒。”三千眨眨雪睫,起身踩上单布的薄绣鞋,拢起长发到背后,思及前段日子的某个晚上,心中动了一动,说,“不会是……”
女人收了飞镖、落下两腿,端正坐着哑然回头。看见三千大方微笑的脸色,面上骤现赧红,一边指节揉了揉脸、果断道:“不可能的,定是连日降雨潮湿,湿气入体、你才会睡得昏沉。叫御医来瞧瞧,开两副除湿的药。”
“唔,是要诊脉看看。万一……不能大意。”
女人看她一面正经地说话,红着脸轰然站起,竟就那样白袜踩地快步走来。
明明是个紫衣服的大高个儿停在三千身前,却像小孩子作辩解一样、扭着灰灰的眉头强调说:“不可能的!孤没做就是没做。”
“可陛下放进来了。”三千抬眸仰视她,冰眼里俱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女人羞得一龇牙,束手捏拳、低声急怒道:“你、你还说呢!是你这妖、妖女……对孤用强!趁孤半睡不醒的时候挑拨孤,孤一个不慎、被你裹得疼醒,除了钻心剧痛什么也感觉不到……!”
三千于此事向来兴致勃勃、并且越发坦荡过了头,叫人害怕。她没脸没皮地保持微笑,冰色眼睛放射出的直白眼光,让荼荼感到渗心摄人:“臣仔细研读过正经的身体教戒册子、育儿书卷,心中有分寸,又不会真伤了陛下。陛下与臣身型尺寸不合,臣亦觉痛,可心情却很愉快。况且之后腹下暖融融,想来俱是陛下的……”
“那是因为太痛了,用来滑润退出的!……孤怎么可能随意地……!这等事需静待花绽,更要妇妻睦和、通心交感,少则一两刻、多则半个时辰,哪、哪里是进去就能成的!你、你少胡闹了!”荼荼脸色潮红,鬓渗急汗地低叫,就差没挥着拳头抗议了。
“这等妇妻睦和之礼迟早要行,陛下霸气之主、而立之年,却羞什么。”三千好笑她羞恼得像个小女儿,拽过她颤抖的右手,将带汗地飞镖一把把握了、收起在那小盒内,“还给臣,本就是赐给臣的东西,陛下天天来这玩,都玩旧了。”
“卿却是个小气鬼!”女人被逗笑。
三千两手柔而凉,握紧女人温热的掌帮她稳定住、叹息道:“指尖逼毒放血也行了六七次,还这样抖,深处定是痛极了吧?”
“哪有那么痛,挠痒痒罢了,孤是何等铁打的女人!”她很快摆上轻松脸色,反过来挑眉调戏她,“可没有爱卿弄得痛。”
三千气她在关键问题上吊儿郎当,拍她仍轻颤的手,凝眉不展:“弄成这样,要怪你没早说,痛起来才偷偷宣御医,这种事情怎么能大意?若不是臣发现,还打算瞒着臣!”
女人知道她真生气了,小心地看她脸色,挠挠耳朵道:“是因为真的没什么感觉嘛。小拙遭毒箭穿肉、毒沁得那么深,高热烧去三次、也基本好全了,孤只是遭毒液擦蹭到皮外伤上,当时也的确未曾发觉。”
“小拙姐却告诉我,第二回猛发高热前,眼前都看见了亡妻的幻影……若不是军医在那时灌下猛药,她真要头一昏、跟随着亡妻早早往生去了,可见这毒能致幻、猛烈异常……小拙姐刚强、坚韧不输陛下,尚且受苦如斯——”
小拙大将军因无法射箭一度气馁,郁郁不乐好些时日,在射箭场曾默然泣下,怒言说自己几乎成了废人。
女人毒伤虽轻些,却伤在握笔拔刀的右臂,近来连批奏都无奈叫自己代笔,那骄意满存的心中、怎会没有半分自馁之意?
她性子本是很直率的,只是扛着一国之君的担子,作为年长者又要让自己这敏感的小辈放心,很多情绪干脆就不表达出来,时常假作一番开怀之色。
可,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自己又怎么能主动提起她心里的伤痛,再安慰她、宽解她呢?
忍着不说,才叫人担心。
“……咳,这回事啊,”女人坐下在她身侧,左边大手捏捏她膝头硬骨,温言道,“你或许不知,小拙丧妻后在人世没有念想,自感孤身独影,对阴间早存了向往之心。可为国、为君、为了追随她的部下,她不曾草草放弃生命。孤亦劝她、若真的打定主意不再成亲,就好歹自己要个孩子嘛,人世尚存一份活生生的挂念,过得更有盼头吗不是?”
三千瞧她灰眼睛亮亮的,好像个精通人世活法的老太太,正坐在暖阳铺洒的墙角,向自己絮叨阐述她的人生哲学……若此后过去几十年,真还能瞧见她的龙钟老态,倒好了!
心中拿她没法,三千浅浅嘟囔一句:“臣的话、重点不在这儿,陛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赌气地起身更衣去了。
“咳、爱卿能帮孤把靴子丢来么?”女人在身后嘻嘻笑。
三千刚拢发走出几步,闻言更没好气地折身而回、拽起她的长靴,走来按在她身前。可是见她右手仍半藏在身后,衣袖轻轻在颤,不由得又心疼难制。
她蹲下身去、端起她的小腿,照顾孩子一样帮她把两只靴子都穿好,抬睫,眼带忧色地说:“陛下年纪轻轻就一身的伤病,别再轻易动怒、也莫再四处征战了。臣不愿见陛下苦于伤病的样子,看了,心就极痛。”
“这莫再动怒……恐怕不行。林小辛一案,牵出党争之事,那霏风还拿你借题发挥,造反了不成!?孤今日、大约必须要发发威的。”女人热手覆盖在她雪白闪亮的头顶发上,叹道,“你不想去看,称病就是。”
“此事亦关乎臣,怎有临场逃开的道理?”三千直直站起来锁了眉,干脆用力抱她的大头入怀说,“臣已长大了,不需要陛下事事为臣挡着把大伞!此后朝堂上有什么风雨,亦该向臣倾斜一些。”
她知女人喜欢被她抱在怀里。
对方果然没有推拒这怀抱,她一臂搭着一臂圈住她后腰,收紧些、闭目安恬地笑说:“你长大了……我是很宽慰。”
不知怎么的,三千闻言、抬手轻抚着她一动不动的灰翘睫毛,抚她软润的红唇,抚她锋利的牙尖,心里为她的这话泛酸。
行至朝会宙合宫主殿后的整装处,已听得外间偶发吵嚷。
三千无言瞧她威笑浅浅的脸,为她理了理冕冠两侧的紫带,手捻过偏斜的玉珠时,对方亦抬指将她额上东珠撩起,看珠坠落下砸中她光洁的额头,就咧嘴而笑。
“这会了、还有心思玩笑?”三千摸摸自己的额上,扶了扶眼镜,忍俊不禁。
“好玩。”她笑意更浓,舔舔犬齿,眯眼说,“这一台戏演完了,咱们就出去南边玩去。”
“陛下,是正儿八经的南巡。”三千神态端庄地纠正她,两手整紧她的袍襟。
“玩不玩、巡不巡的,与卿一起,都好。”女人伸出温红坚实的大掌,见她填入细手,就绽笑猛然握紧,而后竟直接牵拽着她撩帘出去了。
俯视一瞬间安静下来的群臣,女人邀她先入案而坐,自己随后坐下。
“参见陛下!参见天母!陛下万岁、永寿无疆、康福绵长!天母万岁、坤德齐天、泽被盛花!”玉击袍抖,青衮蓝袍的众臣刷啦啦落膝整齐跪下,虽跪下,一双双紧张或含怒的眼睛,正偷视座上两人。
二人高位銮座几乎齐平,默契地启唇、合声淡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谢天母!”
虽言谢,几道声音却含有忿忿不平之意。
“此案卷宗孤与天母已经细查过,如今开庭亲审,以示公正,”女人握起厚厚的卷宗来,又见案上摊开着个几十位臣子署名、按下手印的卷轴绢书诉奏,拿起来不动声色地瞧了瞧。
一瞥下面两班臣子剑拔弩张的架势,甩手将那卷轴丢下在案上,暗暗咬牙不发一言。
香香侍卫早就机灵地将鬼首惊堂木放在她左手边,惊木一响,女人喉中沉沉嗤笑:“玉卿、请左相小女林小辛,司兵部军膳曹霏风,升堂!”
“臣、遵旨。”玉绝尘上前,捧下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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