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字号酒路蒸馏所那昏暗吧台的一角,荼荼满脸晕红、注视着满布自己指纹和水迹的空杯,恍然大悟:
“呀,我这不就是像在地狱受苦一样吗?只不过,是更……更加厉害的地狱,是每次心都变成空洞之后,又被人灌输进希望、然后没完没了受苦的地狱。”
小酒馆、昏黄灯光、木质的浸渍酒水的吧台。
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景致非常熟悉。
她似乎在等一个同样愁眉苦脸的人来攀谈,听对方畅谈自己的失意落魄。但如今自己也是全心全意对待生活的痛苦的人,不明白互相大倒苦水、用讲述俗世的唾沫将彼此淹没……有什么趣味。
起身付酒钱。
和很多次孤身回家同样,她沿着常走的街道路过灯笼店、小卖店、总是关着仓库门的印染店、只在外面看看的男士理发店、只有早晨才忙忙碌碌的大豆制品作坊、沙石蔓延到道路中间的白沙公园之后,因重复了路线太多遍而厌烦地到家了。
进门,匆匆漱口、丢下背包鞋子倒头昏睡,这是属于酒鬼的仓促。
灰尾鸠求偶的季节。
太阳还似醒未醒,它们就扑腾上荼荼的阳台,不断鼓动蓬勃如香蒲爆炸的颈毛和胸毛,不断展开顺滑泛紫光的长长翅羽,呜呜呜地互相发出毫不掩饰的倾慕之声。
自然赋予它们的一切,都在被拼尽全力地利用,在赤.裸心意驱使的追逐当中,那纷乱的灰色羽影,反而在初升朝阳中闪耀出纯净愉悦的光色。
荼荼的醒转可算不得愉快,大概是宿醉的关系吧,她从噩梦的结尾处惊醒,在闷热的飞机机舱中,突如其来一记高速的撞击轰爆了她的头颅和整个身体,醒来时,一侧耳旁还响着嗡嗡余音。
“我终于完蛋了么。”
对死亡的热心催使她捂着耳朵一骨碌爬起来,观察周遭,却一眼看见窗外朦胧晨光中那对正交.配的灰尾鸠——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呢。
看了几眼,就觉察到不对劲,这对灰尾鸠身量相当,不像一雌一雄。而且,居然是互相骑到彼此身上,再飞下来。
互相以激烈的肢体动作展示自身光泽明亮的健全、以及人类看不懂的其他魅力,当事鸠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甚至为这样的追逐嬉戏乐此不疲。
荼荼坐起身挠了挠头皮,睡眼惺忪却看得很认真,这是她专业之外的事情。
大概——她猜想,在郊外养殖灰尾鸠的农场里,数量庞大的鸠群中也会偶尔出现几例这样的情况吧,那么追求繁殖数量的养殖者,也会头痛于如此的“反常”吧。
而自然,广阔的无边无际的自然,却以遍洒晨光的自由而美妙的清晨,如此轻易地包容了这样的“反常”。
可是,自己的心悦对象,性别是否“反常”,早已不是她思考和纠结的问题。
若……一方还健全年轻着,而一方的羽毛暗淡稀疏、翅膀苍老无力,飞也飞不高、叫也叫不出,已经经历了整个生命的花开花落,闭上单薄灰暗的眼皮就好像死去的姿态……
那么,就算是广博不拘小节的自然,也难以包容它们相恋吧。
《恋爱是我唯一的使命》,失去了使命,失去了那改变她人生的幻影之后,荼荼的手中空无一物,心灵也全然失去了颜色。
“这么说的话,我可以请您吃顿便饭吗?”老人三千语气柔和地问,“如果您喜欢品酒的话,那么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想要介绍给您。”
方才谈到酒的话题,荼荼有些滔滔不绝、得意忘形了,这会倒是看了看小笔记本上,自己写的满页都是生天国地产酒名,两只招风耳朵发红:“不,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的上一位语言老师,从来都拒绝这类课下的约会,因为有些人不是以上课为目的接近她。所以,我误会您也不行,实话说,每次只有一小时的课程,我感到麻烦您很抱歉。”
“……不,我觉得无所谓啦,当然也有麻烦的事情——我是说,如果只是和三千女士这样的人去品酒的话。”
她望向老人的、淡灰色的眼睛,好像火山死后、山顶上冷却的沉淀了杂质的一汪泽水那样,透着心死后才能有的温和平静:“我其实是很乐意的。”
离家不远的里巷,有几处当地人才会去的路口酒家。
荼荼只是在带着污迹的小窗外,张望过那些一对对酣热的食客的脸,但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规矩、又常常形单影只,从来没进去过。
下午四点却是满席无座,二道门前已等着一对男女情侣。
从店里掀开了干净的深蓝布帘,系明黄色围裙的哥儿被阳光刺了眼,睁开就瞧见了三千,笑说:“您好久没来了雅奇欧教授!不巧只有站位呢。”
“站位吗,那我们再等一……”老人话说一半,看向身后的荼荼,米白底色赭红细线的衬衫,映衬她根根点缀金线般阳光的银发,更加明亮的轮廓,微微热出汗了的脸颊,说话时挤压着笑纹,“不待很久的话,站位也可以吗?”
买了单向外走的食客,急于挤出窄小的店门,荼荼向后退,老人抬起皱皮堆叠的瘦手去护着年轻的同伴。
那双关照她周身的淡蓝色眼睛的冰晶,仿佛冻了数亿年,诉说着它的主人稳定恒常的温和与文雅。如果没有苍老的毁坏,这该是多么一个令人日日夜夜憧憬的人啊。
“可以的,不如说站着喝酒更有当地的趣味吧。”荼荼用笑冲淡了想哭的情绪,说。
“这位是您的……女儿吗?”哥儿问。
“哦不,我的小女儿也年过半百,她已是能做我孙女的年纪了。”老人说罢,领着荼荼进入天花板矮小的店内,其间一直笑眯眯的,看去白色灯泡映照的贴满墙的菜单,像是进了节日时欢畅的灯笼阵、观赏那些包含温暖火光的美妙玩意儿。
等着小哥开单的空档,侧头对荼荼笑言:“被说像母女而不是祖孙,这样听起来倒很开心。只是不知道哥儿是不是故意这样问呢。”
“您看起来确实很年轻,比起年龄……嗯……”荼荼还不知道她的年龄。
“是吗?我已经78岁了。”老人眨眼睛,提示说。
“我是说,您看起来很有精气神。”荼荼闹了个红脸,将背包塞进桌肚里,又补充说,“我妈妈六十岁已经浑身是病了,真希望她到您的岁数时能有您一半健康。”
这倒是真心话。
上来了大半碟醋腌的绿茄、油炸软皮椒和豆腐干、冷藏的精米酒用墨绿瓶子装着,伴着两个小琉璃杯。
“腌茄子就剩这些了,给您折价一半。菜会不够吗?”哥儿说。
“那谢谢了,再上一份烟熏的鹅肉。”
“好嘞。”
“抱歉,我很喜欢这些街边的小店,气氛有些烟熏火燎的热闹,价格也……噢,但不是出于价格的考虑。如果是精致高尚的果实酒和烈性的蒸馏酒,也都各有去处——如果您之后有兴趣的话。不过,这里离您家比较近,今天总归是即兴的邀请,不好劳烦您跑远。”
三千倒酒的手颤颤的,却早就在颤抖中找到了能够平衡水流的优雅姿势,酒水七分满、一滴不洒。
察觉到老人三千正对自己说话,给自己倒酒,荼荼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来,谢谢……呃,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您不用这样周全地为我考虑。”
“请尝尝看。”
“谢谢。”
杯沿亲吻丰润的软唇,清甜冰凉的酒水在唇舌间弥散开,向上方窜起一股稻米芯清冽圣洁的香醇,微辣刺激着舌根,使更多的涎液涌出舌下,喉头爽快的吞咽紧随其后,胸臆间一线甘甜的清凉。
酒馆里闹哄哄,环视才看见,十个有八个人面前放着这样的绿酒瓶。
“啊,好好喝。”荼荼惊喜道。
“太好了。”
三千饶有兴致地,与这位年轻的酒鬼交换关于各类酒水的评鉴,瞧她不断因酒水美味而漾起幸福和恍惚的脸色,眯起眼睛笑。
吃吃喝喝半晌,才又说:“我感到很奇妙,我以为你这样年轻的女孩,会觉得和我这种老人喝酒是无趣的。我一开始还担心,您不愿为我这样老眼昏花的人授课。”
“不,三千……老师,我出来国外也是为了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只是和年龄相近的人天天混迹在一起,思维就会渐渐僵化成一个时代的形状。能和您这样站在小酒家里喝酒,我也感到……很奇妙。”
荼荼用指腹紧压着琉璃杯,耳畔充满了温暖热闹的人声,心里说,也许,很幸福。
又轻声道:“我觉得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原因的,有些缘分,不是今生遇到才开始的。所以我很珍惜。”
三千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凝望着她,语气同样柔软:“你是说,或许我们从前就认识吗?上辈子的缘分……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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