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都快相信了

离明乡郊外,高舆安稳停驻。

小窗处徐徐灌入冷风,现出黎明清蓝浸染了夜黑的一角天色。

斜云遮过,月隐踪。

车内矮桌侧,孤灯一盏之下,三千展奏、查阅、润墨、批字,不能再熟稔了。随着机械般的动作,灯火色时时映亮秀指背面新鲜的血疤。

忽听闻薄纱紫帘内的深榻处,传来隐忍的咳嗽声,三千侧着脸用余光望了望帘脚,很快轻吸鼻子、撇回头来。

她低眼,翻过手来看,无名指黑圆小痔依旧清晰。

碎碎星星汗光之下,这点浓墨深沉安稳……

昨日,动了大怒的女人将她直直抱进车中,安置上榻。

女人又咳又忍、面红颈涨,从灰色下睫掉落在染花绒毯中的大颗清泪,三千认不出那是因为她的心情、还是因为忍咳的痛痒……?

该是,因为嗓子太难受吧,她身在君位,何曾痛快地哭过呢?

难以言语的女人,只有手在动,一只手攥她的腕捋起纯白袍袖、一只手拉来药箱。

伤残的右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头却可以顺着抖动的幅度调整力道,仔细而轻柔地给她蹭破的手指、咬破的唇清创上药。

倒是她忙她的,三千急三千的,从怀里掏出绣帕拭去她唇边齿上血,见陈新血色交杂、染出艳艳红花,不由又是一阵晕眩,慌得哀声请求她快叫御医诊脉。

女人却豁出去了一般、对她的劝求理也不理,只顾埋头。

热血上涌作红,仿佛地狱岩浆中冒身而出的鬼君怒面,独独对她这点擦蹭破皮处拧眉瞪眼。好似,真让她受了什么重伤一般。

护你周全……

眼前这点“不周全”,足以叫她震怒不可遏,发起指向不明的火来。

心挂、不过彼此之伤,所求、不过彼此安好。三千凝眉轻泣、伸手抹去她眼下炽热的泪水,心里终是不能再有恨怨——

女人郑重小心地、将降下立储诏谕的场所,选在自己父母之墓旁……对自己这不得不隐藏身份的前朝遗女,已是何等的用心用情?

原来,“前朝之人、断不可用”之严律,不过是在固保朝廷基石、增促异族交融之外,为她鹿三千铲除了其他潜在的前朝复辟隐患。

爱之深切、为计甚远……如今江山拱手,还要女人如何展现至诚无妄、还要她如何竭力地表现真挚?……这样的她,又怎会舍得拿自身的伤和死来惩罚自己,故意叫自己孤苦终老呢。

她既说,能做的都已做尽,那么、定是没办法了吧。

终是自己在无所知时,又欠了她、负了她太多吧!

可三千却死也不想放弃:就算还有一月、就算只剩一日、一个时辰!……她也决心要用千万倍奉献、万亿倍赤忱来挽回这不可更改的局面。

三千心中含悲,抱住她毛茸茸软绵绵的大脑袋,将她的泪和咳都收进自己怀中。

一双冰眸轻阖,泪自干涸的陈迹滑落、掉进她铺展在背的灰色长发。她温凉的指抚过她一弧火热厚实的耳廓,清音如磬优美,却抖动难稳:“如今、别再骗我……天官说的死劫,到底还有多久?至少、我可以……”

“咳。多问、无益。”女人却沉声说,扶着她双肩稳稳地将她轻推开。眼光探查她雪色前襟、斜目去看抹了唇角的手背,都没有发现血迹脏迹。

她吞下喉中腥气、舌尖卷了含血涎液。仰脸湛明圆圆双目,正色着瞧她,教诲她:“三千,咳、你我之间,三年不到而已,如今何必再用太多真心。

这些日子,我是对你渐生情愫没错,却也以真情为一颗棋、计划到了今日这一着。你我、咳、当心知肚明……

说得难听些,三年来,我不过是死到临头还贪恋床笫之欢、诱你这美人来销身上之欲罢了。

可是、咳!三千,情爱之外,唯有一颗托付社稷之心,自你登科入仕以来,咳咳……始终不变。

此后登基为君,你当一心为天下黎民、亦不能沉缅情爱,咳、要知孤君独立,最寡最冷、不过帝王心……对人生出情爱、使得,以情为计、也当使得……”

“你休想以这般自屈自辱的浑话唬我骗我!”三千气怒至深,话出似吼,她抖着手、只打开她的左边臂膀,轻按上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含泪道,“我不是三岁小儿……亦不会对你死心。你休想。”

无言对视之中、目色里弥漫着绝望的微光。女人疲惫地轻叹含血之息,抬起手、闭目以拇指食指揉了揉额头两侧。

放下来时,女人又想好了说辞,对她扯起讨好般的轻柔一笑,说出可怕的话:“凡事……都有个过程,渐渐、咳、之后渐渐就会好了。先消消气,别一下气伤了心脉,要保重身体、咳、咳……你还年轻。”

“别说了。”

三千,终感到哭也无泪。

遂起身去坐在矮桌边背向她,再也不看她,再也不与她说话。

过去片刻,嘈杂声合着脚步声近了,那闻惯的止咳苦药热气袭来,涌入车帘、迅速扩散,充斥于车厢内。

御医急急忙忙随禀而进,跟着进来的三四个宫人侍卫见了两人这情状,谁也不敢多话。

只有医生低声问诊、女人哑声吩咐、掀帘落帘、被褥翻动、药碗磕碰声响在耳畔。

三千自顾抹泪,假意瞧那些根本看不进去的折子,余光中御医白袍袖翻飞一阵、秩序如常。只有禀退时的称呼,从“陛下、天母大人”、变成了“陛下、储君殿下”……

这里的所有人,对她意愿的顺从、对自己的服从……叫三千心中更堵:她竟是连一个反对自己入东宫、接掌大权的人也没留下!

这夜车行车驻、慢悠悠地往离明乡去。宫人来注灯油时,见三千不动晚膳也不休息,只顾点灯批阅奏折,劝了几次、见她脸色难看,只好作罢了。

女人也不曾出言叫她歇息,一夜呼吸安稳,似是沉沉睡着。

……凌晨,三千听见被子里闷的咳嗽声,盯着手上痣发愣半晌,终于决定去瞧她一眼。

许是因为未进晚膳又过度用脑,刚起身、她在深阔晦暗的车厢中感到眼前晕了一晕。景物本就昏暗,目中眩晕叫一切更加模糊。

她脚下踉跄,勉强扶着手旁的高脚香炉架稳住了身体。

“三千……咳、无碍吧?”女人很快撩帘起身而出,灰发松束在腰后、样子蛮温婉。她只穿一件浅紫睡袍,面色莹白如鬼,搭配那唇下森白的两颗小尖牙、更像鬼了。

“无碍、你、陛下睡吧。”三千一时对她喃喃着,停驻在原地。

三千或许会怕已逝荼燃那样的鬼,却根本不怕女人这样的鬼。她站着不动,只因恍惚地开始想象:此刻就像自己年老身死时,在那所谓“阴间”与她重逢的景象……

“来。”女人向她伸手,唇边带笑。

她就如被勾了魂般缓步上前。

只消靠近,三千就再无法抵抗她身上那温馨的甜香,鼻息陶醉地变深,头贴着她胸前埋了进去——柔软不改,芳薰侵心。

错乱了一整夜的心跳,只消几个沉缓的跃动就恢复如常了。

女人帮她摘下配饰、松解头发,其间,三千只圈着她的腰昏沉地想,年老身死……?要等多老?二十年?五十年?

太久了……最少暌违多少年,才能到阴曹地府重新拥抱她,吸纳她如此醉人养心的甜香之气?

热泪刚渗入女人衣襟,下巴就被她抬起。女人那带着些苦药之气的唇吻去她的眼边清泪,一只大手轻拍在她背下尾椎处、另一只手抚在她发顶。

扎实有力的热意,给这心碎小犬以无限安心和安慰:“与我赌气,却好歹睡一会吧,车再行两个时辰,就该到了。”

“陛下。”三千不禁更加圈紧她的腰身,撒娇一样说,“我真想早点死。”

“……三千。”

“陛下?”

“咳、我想了这一夜……有个主意,你听听、这样可好?”

女人说着,将她拥在榻上帮她解袍、为两人盖上被褥后,脸在锦枕上蹭蹭、凑近些来。

那大手未停安抚的动作、一直温柔地拍摸她后背,趁着越来越亮、越来越蓝的黎明微光,那光色澄澈的圆眼睛盯住她迷茫的泪眼,口中煞有介事地说:

“等我死了,咳、我就马不停蹄地投胎去,投了胎,还作纯花女族、还生成这一副灰发灰眼、犬齿压唇、魁梧骇人的鬼模样,保证叫你,咳、一眼就认得出来。

咳咳、十五载是有些长了,可那时候,你如现在的我一般,刚三十出头、未及不惑之年,我也已经及笄,都是大好的年华。

我年少时只会发脾气干架,恐怕不能像你一般、考什么文状元,若做了武举人,又得四处打仗、不得相伴……

你就招我进宫,咳、干脆直接做你的小妃子,做你的小皇后可好?

这样安排、是不是一切都圆满?

瞧我现在……咳、可说是老牛吃了嫩草嘛,咳,合该、也让你尝尝这妙滋味,好不好?嗯?”

三千闻言微微撇眉、勾唇,张了张口。

“这么快投胎,再与我相见……若阎王不许、司命不许呢?”她说。

“若陛下、在阴间遇上什么阻碍,我不得而知,到时候寻不到陛下,会觉得陛下又骗了我。”

“不行,就要与你相见。”女人在被窝中端起两臂、理所当然道。

她虽嘴唇发白,面色却神气,语气很笃定:“那些神神鬼鬼的若是不允,咳、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宰一双!咳咳……司命若不给排命结缘,我就自己排、自己结呗。

你竟忘了?我还是那良缘庙里的结缘鬼君呢!”

见三千鼻中喷息一笑,眉间不再凝着绝望、舒缓了脸色,女人也就放松许多,对她乐得龇出两边犬牙,同时伸手来抹掉她的泪。

三千确实再难忍住——她是会被女人这番话逗笑的,却很快,她又笑中带泣地哭起来,泪水流在眼下、鼻梁,水线纵横,比之前哭得更加厉害了。

女人的情太柔软,编排的故事太贴心,犹如催人坠入彩云幻梦的童话、梦话。

哄得那么温柔……理智如她都心存希望、快要相信了。

三千哭得厉害,是因终于又从她的话中意识到两件事:距离女人的死劫,大概、已不剩几月时间。

以及,她一走,世上真的再不会有比她更为自己着想、比她更与自己知心的人。

三千心痛再起、身子跟着瑟瑟发抖,只能将她的手捧在胸前,叫那掌根紧紧压上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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