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沉睡不知持续了多久,完全无波折的、黑暗静谧的时光,总是显得只若一瞬。
三千被烧了许久的高热、浸透后背脖颈的汗水,和右侧身子不时的痉挛折磨醒了。
她看见荼荼姿态的女人整装肃然,紫袍光泽硬亮,稳稳坐在床侧晨曦中,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随水面微浪波动着。于是迷糊地认为自己跨越时光、回到了“今晨”。
“将军……”她话刚出口,忽而发觉喉中轻涌的腥气还在,右边眼前十分模糊,几乎缺失了整整半边的视线,向她透露着:此刻和今晨似乎有所不同。
此时,有人以热手摩挲、点按着她的右臂肌肤与穴位,在她近旁开口道:“说话清楚、神智无异——殿下,现下除去手臂痉挛,是否有其他不适?”
……右边、看不见……
半侧身子麻木着,手臂被紧握着,三千无法控制右手,只能抬起左手去探摸眼睛。
凉手点触在灼热眼皮上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急切地、似乎想俯身而来观望自己,那乌青眼睑之上的眼光,好像凝望一件轻薄易碎的瓷器,怜惜慎重到、眼光的主人绝不敢触手而来。
女人只僵坐在那儿,一瞬不瞬地、忘情地盯着这边,关心从深黑的瞳孔深处奔走向这边。与自己目光交汇的那一双圆眸,灰得水亮水亮,表面凝聚光点的泪膜,轻轻涌动着诸多清澈纯粹的情绪,看上去实在可怜、又可爱。
她还在……她看起来、未被自己粗暴急切之举重伤……三千心头有水润的香薰浸染、一刹悲喜交错。
女人抿了抿泛着苍白色的唇,牙尖轻颤,却是顺着那将军的称谓、哑声对这边道:“……小妹,你受苦了,眼睛……不舒服吗?是痛、还是……心口呢?还疼不疼?”
这一路,除了通心交感的她与御医风岚,谁还知道自己心脏发痛的毛病呢。
关情之甚,让她连谎也撒不好了。
这样深重的关心,却让三千心头浮上无望的感伤:若说很痛,说自己看不见,难道她就会留下吗。
难道自己一直偏枯不遂地躺在这里,她就会留下吗?
她是为了自己的安好周全,才决意去死的。现在看自己生了病、受了痛,她只会认为命运正应验着可怕的诅咒,认为,正是她自身的存在、害了自己……
命运开玩笑般给出的题,迷宫中怎么兜转周旋,会发现本身就是处处堵死的无解。
三千唇吸冷气,沉沉搁下手在绵软凉滑的被褥里。
她眨睫、微笑、摇头,一头雪白的发丝蹭在软枕上,在脑后发出沙沙声:“哪里都不痛,奔波得身子稍有些累而已……昨日任性出走,害大姊、担心了。”
她唤那初识时的称谓,好让她明白,她无需再骗、也根本骗不了自己。
就算被悲伤浸透,她也只愿接受**裸无遮挡的、属于二人之间的爱与关切。
女人闻言,坐在那里露出凄恻哀伤的表情,似乎有话在嗓中噎了噎。
“殿下!您已睡过去三日了!除了一点稀粥,您什么都没吃下去……”清亮婉转的女声随即带着哭腔响起,一双软绵绵的手握在三千右边肩头,“殿下……你受苦了!小环当随殿下一起、照顾殿下的……呜……”
三千闻言偏头去看,是帐子一荡,军医刚出去,就往里拱进了眼噙热泪的、淡彩色的素环。
“三日么……”她喃喃。
秋香色的团月轻纱帐外,一班样子诚惶诚恐的军医,与几个忧色满面的便衣精卫跪作一地:自己三日昏迷不醒,想来,她一定心急如焚地斥遍了所有人吧……
转眼而去,看见不远处的百花屏风外似乎还候着铁甲在身、翎羽饰冠的斥候驿——三千只能看见冠羽,几个人的身形表情被屏风遮挡,但那艳红色冠羽的每一个小小的挪移晃动,看上去都是那么躁动、焦灼。
是被迫堆积的军报吧……
白将军与英永、行军到哪里了呢?难缠狡诈的米鲁尔炎灵之部、现在怎样了呢?
战局瞬息万变,动态不断——守着这样废物般卧床不起、耽于悲情的自己,她的用兵计划势必会被耽误,再行拖延,盛花之胜算将一天少过一天。
又有多少将士、要因自己一人之故枉死沙场……?
受她教导、得以为君,二人为君为王之心又怎会有异?家国天下,在三千心中之位亦是至重——!
她忽而明白,这是上天丢到自己眼前的最后时刻。
那残忍直白的天意,不让她在糊涂晕眩中被动接受,不让她过后怨天怨地,却是要当事人的她清醒看着、完全接受自己本心做出的选择。
小情大爱,这颗心还能怎么选……?可面临失去荼荼的终局、还是不由得急火攻了心。血焰从后脑上窜时,她额中再度发起胀痛,眼前泛出阵阵浓纯的黑色。
明亮的茶白色窗纸外,忽掠过一对黑鸦翅影。
虽也是黑色,却那样清透盈亮,翩击着愉悦自由的气流声。
就、来世,再做这双恩爱寒鸦,相伴在无遮无碍的天空下,红尘秋风中嬉戏自在……
“大姊。”
她心中确定地葬送了今生的幸福,细手牵动被褥之面,丝滑温润的手绣锦缎上,百花舒卷窈然、花朵天真烂漫地狂绽着生命顶峰的美好。
盛景悲情莫过如是,再华贵的用物、再尊贵的君位,抵不去她一心别离认命的屈情之苦。
她轻轻撇过头去,发与面色俱白,净雪一般的人这在盛大的花团锦簇中,阖上了泪眼:“大姊、此行出征极西,实在身负重任,愿大姊……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盼望大姊……平安凯旋……
……军报紧急,莫要因小妹之事耽误。小妹无碍、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话毕许久,死寂还持续着。面前忽然有呼吸声侵来、打破了凝滞此处的静谧。
几根暖热带汗的粗糙手指轻握她僵住的凉手,将她牵着塞进了被窝,有力的大手掖紧她双肩旁的被角,将暖意牢牢守住。
这一瞬的温暖安稳,让她确实地、亲身地体会到来自对方心灵的火热与柔情。
绝望,引发出人间最深刻、最不屈的爱,这样的爱就在此刻,就在这里,细密包裹住她残破带伤的身心。
正因伤口产生了罅隙,对方奉献而来的极致的爱才得以渗入、融和浸透于她的整个存在之中。
“好好睡会儿,过后定要按时用膳,我叫人备了药膳粥汤、甜咸都有……回王都后这段时间、有什么难事尽管丢给那侍密部,你只管静养。”
对方满载温柔的话语刚过、顿了一顿,又伸手用掌根刮去她断不了的泪,呼吸更加凑近来,语气中燃起了阴寒的火焰般,对她森森耳语道:“三千,一定好好养身子,振作起来、在王都等他米鲁尔被踏平的捷报就是。
前日,米鲁尔起兵侵我边疆,夺我关隘,唆使西南海寇占我岛屿,战火已燃。将士们满心杀意、热血澎湃。
我身往极西,本怀有对命运意冷心灰之情,可几次三番知你对我心意,你的情深重若此,我怎能再自轻自伤、辜负这条命和你。
你嘱咐要喝的药,我已带着了,此行,定当整顿精神全力以赴,能为你、为盛花多杀一个,就绝不少拖一个下去阴间。
天若要亡我鬼君,我就不能枉担了这地狱暴君之名!定要让这身武功得以尽数施展,誓要使孤的地狱烈火、烧尽他炎灵之部——
无论是生是死,我这颗心,永远与你同在一处。
莫怕,在这人间好好的,等我。”
没有情难自已的亲吻,没有更多肌肤的触摸、厮磨,甚至没有眼神的交织与沟通……可爱意,已如痴如醉、如春江漫漫横流心上……
那一夜无比尽力、才成片刻的真爱之流,如今,就像运河深道疏通竣工,真爱轻易奔涌交通在二人心间。大江大川之水滚滚而流,为彼此汇聚成月下盛大汪洋般、浮光跃金的蜜意永恒。
“战报——陛……大将军,西南大捷!衡桫三岛已由萱瑾都尉领兵夺回,水煤汽舰花神号上镇洋将军重炮,击破全数十三艘寇船!”
“——终于有捷报!这重炮、绝能在极西派上用场!”
“老天!天佑我盛花!”
随着屏风后一道喜不自禁的禀声,响起了斥候驿们难以自制的欢呼,连不懂军事的宫人也跟着激动惊叫。
床榻一松,女人利落地起身离去时,久违地发出了志在必得的阴沉轻笑。
那颗心,那双眼,正燃动着久违的杀伐的激情。
暴烈之君,天生属于火与血的战场。
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在语言消失的境界里,三千的心郑重而急迫地应答着,心底波澜合动泪意狂涌。这一场离别,因她方才爱意丰足的话,因她心中传来的激情,消去了太多太多恐惧和悲哀……
甜意在舌尖心头蔓延,最轻盈甜蜜的闪光、正在往身体所有最微细的血管分支之中流窜,带来周身滚沸般的灼热。
三千明晰爱的构成,却从不知,爱情的甜蜜之中、还可以蕴含这般鄙天蔑地、对死身不屑一顾的火烈豪迈。
她紫袍流动着光明、硬挺宽厚的背影已无需去看——那俱身体的双肩所承载的,眼中所闪耀的,成为灌身力量的,都是对自己的承诺与深爱。
她大步迈向代表人生毁灭与消亡的墓地,而双手推开地狱的大门,竟也会看见一条繁花荼蘼欲燃、光明无比的爱之坦途。
以爱之故,视死亦如归,生命自此恣意舒展,再无所畏惧。
人世至勇,莫过如此。
……
天鬼十二年深秋,白贲与英永增兵欲驻极西边境,米鲁尔视为威胁、抗然起兵集火夺渂州州关,焦油烧海驱舰,并唆使海寇占西南衡桫三岛。盛花遭未料夹击之袭,一时败退、颓势惨然。
上南下行宴开港、不发一令,实因储君神失咯血之疾忧恻焦灼。
为稳民心、储君之状世人不晓,以至当下军情激愤,民舆亦盛。
然不过三日,西南寇事已消,海军巨舰重炮威力尽显,大局稍稳。
盛一人、萱瑾率西南巨舰队转向北上,直击米鲁尔南部。
同日,天.朝鬼统大将军小拙遵上旨意、携鬼虎符,领兵三十余万,倾尽各营精兵死士出征极西米鲁尔,铁骑汹汹压境而去,攻守之势异也。
盛花自始、从未随军尽数出动死士,大将军亦摔盏壮行,群将共号,不灭国米鲁尔,誓死不归。
上怒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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