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命与三千做那纯属出于玩笑戏弄的对峙时,一身劲装的乐文撩帘露脸,携来了军报。
之前一次送来的军报,外封上带着一道血尘,三千只是看着,脸庞就泛起了轻微铁色,乐文机敏地察觉到以后,每次都会将外封拆去。
苍白色带了点旧伤痕迹的手指,递给三千雪片般纯白不染的封笺。
三千方才长久看着文命那固守沉默的脸、盯住他牙雕摆件般高挺精致的鼻梁,这下转头无意看了乐文沉默微笑的脸孔,忽然奇异地觉得,这两人的鼻梁、这两人略带冷峻神秘的气质、甚或是眨眼时从眸子深处流露出浮动的波光一缕,怎么……会那么相像。
两个可说毫无关系、甚至不曾相识的人,竟会像到了骨子里。
“殿下。”乐文微笑,沉声一唤,骨节凸起的手将封笺握成筒状。
三千点头,伸指探了探信封内,摸出薄薄一张战报,未有“大将军”报平安、或予她回应的半纸家信——自然不会有,只是三千隐存了强烈的渴盼。
渴盼那人有趣的叙述方式,渴盼她灵动的随手涂鸦,不因需要她在信中倾诉什么思念与爱恋,只因那独特的笔触之中,蕴含着她旺盛可爱的生命力:归根结底,她渴盼她生龙活虎地活着。
【十三年冬十一月廿二,以英永为司兵部副大御、率先头部队守于渂州州关,偶发火炮练兵声、未有战事;大军前日集于冰狱乡旧营,今晨、大将军率驷车千骑沿铁道速行。巨舰队停歇远沙新港、添粮炮……】
三千将纸搁在桌上,目光缓缓地阅罢,抬手、指腹点抚描摹了“冰狱乡旧营”几词,面前恍然出现了女人灿烂的面影,不由得就这样由着思绪的涣散、发了一会儿呆:
那么冷的地方,自己软弱不禁之身,怕是此生只堪去一次。
她,在那里出生成长,受尽磨炼苦楚,如今又几次三番为自己闯过那片风雪,向着杀人的炮火迎头而去。
一年前,那片冰雪四处闪光、冷得透骨的纯白世界中,能够长久拥抱她暖热结实的身体、与之温存依偎,与之在偌大天地间嬉戏的安心感……当时三千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珍惜她、拼命挽留她,就绝不会将这份安心失去。
可是命运的玩笑与考验,却严格到了三千也难以理解、难以抵挡的地步……
三千思及所有不解之处的核心,凝眉瞧向文命“面目可憎”的脸,眸中燃的火色暗了又亮。
乐文见她似是要发怒,沉吟一瞬,与素环交换眼神后解释道:“殿下,朝中诸事已着斥候快马送信,大将军,还需几日才能知情。”
三千撇开思绪作深呼吸,手上推开军报说:“我明白。”
盼她回来,但明白她就算知情、就算担忧自己的境况,也绝不会现在就丢下冲锋的信念,抛下将士们,奔赴回自己一人身旁。
但至少,要让现下的她下为了自己,不舍得死、不敢死。
之后,才有可能救回她!……
“金钱草、鸡内金,这两样药材各自开了几钱?”文命垂眸,发问声乍破了一室冷气。
“……回……天官大人,”素环左右看看,反应过来是需要自己回答的问题,“鸥声大医生的药方,金钱草开了八钱,鸡内金、一次两钱。”
“鸡内金不必再服,御医院这批金钱草产自悦郡,悦郡今年土肥,草药药效过大、也需减半。”
“这是……大医生说,为化卵壳之石、避免胎儿窘迫而用……”素环疑地使劲眨眼睛。
“小环,若说熟悉各地气候水土,莫过于天官,此事,就听天官的。”三千闭目果断道。
“嗯,”文命见她听话,面色惬意地点头,“偏枯无碍、半身麻痹之症三月内必然可恢复如初,然而眼疾发源于心肝邪火,淤堵之重、此生失明或不可愈,另外、尤其殿下方才阅读奏报时,心脉之弦摸着尤为显著,心忧心堵、或损胎儿,需少思虑少悲伤、多卧床休眠以养心……唔。”
文命说罢将手收了,仔细缩进袖子里。
由于三千对自己行动不便之外的症状缄口不言,厅内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面色惶惶然:“失明……?”
“无碍。这不是看得见么。”三千微怒地冷声出口,秀眉稍皱。
文命贴心而讨打地咧嘴指出道:“怒伤肝。”
三千一噎、进而重新做了个深呼吸。她才开始回味文命方才所断,轻柔地阖眸,勾唇叹说:“若不可愈么……这样也好。”
只要她能为自己留下更多纪念和刻印,就算那是个不可愈的伤痛,她也甘之如饴。
“天官还有什么要解释的?至于我……”
“需卦、殿下之解……”
两人同时张开眼睛、中气甚足地出声,倒是将彼此惊了一瞬。
“殿下,”文命淡笑摊开一手,缓慢做了个“请”的动作,“失礼,请述高见。”
三千知道他又是发出了一番调笑,干脆气不过地自袖中摸出一张藏了许久的书页,轻打一记般甩进了文命掌心,沉声道:“本宫年少,蒙昧无知,事关国体、这‘需卦’卦图之意,还要请天官仔细解释了。”
文命见状挑眉,在一片雪亮清冷的日光中,玩味地以指腹抚过那不成样子的纸张:看来撕下书页的人,是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刹那花费了惊天的怒气,才会将这页纸撕得锯齿粗粝、遍布皱痕。
那画面,并不遵循什么逻辑,仿佛只是神秘的意象堆叠而已:
明月当天,朱紫豪门之前一人抱神龙之尾、另有一方外人士揣着袖子含笑回望,两人之间相隔一座坟墓、坟包隐现祥光,墓石上刻一横、隔开“死生”二词。
“堂堂储君殿下,掌天下至高之权,为何行卜求问无形之鬼神,又是为何事而卜?”
“人事已尽、才行卜筮,非求鬼神,是为天人交感占问己心,本宫所占:欲救陛下当如何。三次占得水天需卦,念罢文字之解,感到卦意不通,遂查此图。”
天官,似乎对小徒儿念书所学十分满意一般、深深颔首后,才抚开图纸在二人面前桌上,问:“此图,殿下何解。”
三千目扫图画一遍,定眸瞧着天官的眼睛:
“月当空,阴人如我、居于上位,掌权者为阴性,此为一应;
朱紫之门,正如皇家之门,此为二应;
陛下为神龙之贵、我为攀附上位之人,此为三应;
看这墓藏祥光,死生一线,此处似乎有解,我欲造枢修陵以应之;
再说图中方外之士,我想,此人非天官而无象可应。”
“修陵这等大举动、只因应卦图之象?唔……殿下既知‘死生一线’之意,意欲所为不止于此吧。”天官笑出一排牙齿。
“隐约知晓,只是、事关重大,不能总是口无遮拦地失言。”三千只是无奈地对他眨了下自己的右眼,示意类似“殿下失明”这等大事不可随意出口,更怕他随口就是一句“说起那——必除鬼君……”
“死生相隔一线,墓中祥光,更寓意‘绝’处逢‘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若真入死地、怎能复生?
死非真死、绝非真绝,脱胎换骨改头换面,亦为此意!
无论殿下是刻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无论那造枢修陵、欲与陛下同寝而葬,还是身怀‘鬼胎’而不除,舍生相逼,件件举动皆出自真情,是为破局正着。殿下心意之坚,下官佩服,此局胜负已分,人定终胜天。
殿下从容处事、静候佳音便是。
至于难解的……倒是殿下之疾。
眼疾?可不止于此,下官自以为口风严实,竟不知透露陛下区区眼疾、也叫做失言。”
天官说到这里眯眼,挤压而起的、光泽润亮的下眼睑,如海平面升起般迫近着黑色瞳孔的位置,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癔症。
“你……”
三千身子凝滞,由于他终于令人安心的预言与过于透彻的洞察,又是激动难抑、又是惊诧羞怒,脸颊飞红而色泽愈浓。
“以此宽慰己心虽好,可水中月,镜中花,这美丽之影何其虚幻……”天官摇头晃脑地长叹,自顾倒茶饮茶。
素环看不过,凑上来扶住三千一边轻颤的臂膀,对天官恼道:“天官大人,您总说莫气莫怒的,但恕小女直言,就属您气我们殿下最多!”
三千按住素环温暖柔软的小手——可文命说得没错。
一日日繁冗公务、忧心挂念之间,她最舒心不过,是每日十几次、数十次幻想荼荼还在身边的幕幕光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视线呆滞地沉于那些幻境的每一刻,就像品尝着美味珍贵的安眠,甜蜜的暖流会窜动在她全身血脉之中,治愈她所有的身伤心苦。
可她也明白,痴然发怔时所见再逼真、再美妙的幻想,都是自己这颗执拗心灵自我安慰、是用以抚平所有不安的毛刺的平滑倒影……
她不能放任自己灵魂意愿的倒影、自己痴想的造物,代替了真实的荼荼。
那颗温润的星星,现在,已拥有了她独自的、火热炽烈的闪耀。
“何解?”三千轻说。
“此事无解。”天官干脆道。
“倒是小妹你啊,”他端着茶杯,笑吟吟将视线转向素环的怒颜,“此后看见殿下愣神不语,做起白日梦来,就唤她醒醒,这样该是会好些。”
“哦……嗯。”素环使劲眨眨眼睛,自愧平日失察,对他乖巧地应下了。
解释卦象写得头晕晕乎乎的,大家不理解的地方可以评论区讨论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8章 人定能胜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