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恰如三春晖

她追出去,矮小的荼荼已没了踪影,她一时没法,于是傻气发作起来,狠狠打自己的手。

在灯塔管理员的母亲、桫椤环的安排和打点下,荼荼登上了大大的货船。

外来货船只能在港口停泊一小时,三千发现此事的时候,货船已经速来速走,在海面上驶远、变成小小一个白点了。

三千快把头皮抓烂才等到灵光一闪,她抹着眼睛狂奔向山顶上的灯塔,跑上螺旋楼梯顶端的值班屋。

窗子大开着,她直接抓过望远镜去看——大货船吃水很深、稳稳行驶于海面,宽大的白色甲板上画着褪了色的绿跑道线,直到驶出望远镜的视野,上面都空无一人。

再也看不见荼荼。

三千和这位从来都自行其是、主掌一切的母亲环生气,另一个母亲和大姐捕鱼回来,累得不行还要劝解二人,三千却不能在此事上让步。

她因呆傻而坚定,坚持每天都找到母亲环,和她对峙,用手语质问她事情的经过,无论早晚。

母亲环,就坐在灯塔小屋里那个稍不注意就会夹人屁股的竹椅上,吸她的香烟、把三千呛走,那是用别家送的风干比目鱼、向货船船员换来的纸烟,她在浓厚烟雾的遮掩下闭着双眼,一副享受并且懒得理三千的样子。

那盒香烟早上一支、下午一支,一周就抽干净了,母亲也睁开眼,终于开口对她说:“托岛上长老们的福,货船以后也不能入港,这样好的烟、以后再难有了哟。三千……要登上驶向外界的船,那是荼荼最后的机会。她一直舍不得你,才求我拖了又拖。”

【……为什么、母亲要把她送走?外面那么危险,荼荼一个人、荼荼的妈妈们还是因为……】

母亲用不寻常的动作打断她——将写满一本的过往船舶登记表、略带愤怒地大力丢入了垃圾篓,望回她脸上,语气却保持着平静的威严:“三千,你和岛上所有人一样都恐惧外面,你去过外面吗?知道如今的外面是什么样吗?”

【我……大家只是想保护、保护好家人、保护鲨岛。】

“是啊。没有错。可是荼荼经历那么多恐怖伤心的事,无疑比别人更恐惧、更想保护这里的人们,为什么还同意出去呢?”

母亲撩起铺小桌的格子布,拉开隐藏在下面的抽屉,摸出最上头放的一封未粘胶的信递给女儿,三千只认得出荼荼和自己的名字。

她立即如获至宝般接过去。

“你看不懂,我把荼荼写的其中一句,先替她传达给你吧——如果因偶然的经历,就选择永远活在恐惧、仇恨的偏激情绪之中,就会看不见事物的全貌,一辈子守着痛苦过下去,对自己又是何其残忍。

我也想守护海岛上的人们,却不得不承认她们坚硬了的偏执,那些无益传承、那些愚昧盲从、那些封闭自守、总有一天会害了鲨岛上的所有人——

荼荼让妈念给你,但妈决定只告诉你这一句,如果想要了解全部的信文,三千,你还是自己去识字吧。”

半年后,挑着煤油灯夜读辞书的三千,终于从那日翻夜翻、几乎翻烂了的信纸上,完整理解信的最后:“已向你的母亲桫椤环承诺,十年之后、我会回来履行和你的婚约。”这一句。

前两年,她想起婚约来就乐得一宿睡不着,在床上频繁翻腾身躯的咯吱、嘎叽声吵醒了全家。

后面几年、她读过那些描述花花世界的故事书,心里踌躇:荼荼去了那样的世界里,还会选择回来吗?

再之后、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人骂作“没人看得上的傻子、聋子、哑巴”了,三千抱着双膝、将自己卑微地蜷缩在湿冷的沙地上,望去包裹小小海岛的无边大海,望去那边唯一可见、纳噶依神山单色的剪影,想:

荼荼,虽然除了你,没人看得上我……

可是,你回来和我在一起会很痛苦的,果然,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

她们起哄,让这对“转世亡灵”的新娘互相亲吻,三千却掐着手指直发愣。

而此刻的荼荼是个多么幸福的新娘啊,光彩盈身,止不住笑意的、抿起期待的唇最为美丽诱人。

她脸颊绯红着两团、歪头向她投去含有疑问的脉脉眼光。

三千一下子被眼前这美感动,醒了,沉溺于回忆的手却下意识打出疑问句【为什么、是九年?我刚刚算了一下,你怎么只出去了九年?不是十年?】

荼荼皱皱眉:“傻瓜!”

她抬手就扯开覆面的白纱,一身被抛弃的白纱,尝试兜起无力托举它的空气、未果,很快颓丧地飘落在地,这不被需要的、所谓纯洁的定义,引发了众人惊呼和叹息。

在缤纷飘香的花雨中,荼荼向她仰头吻去的前一秒,三千看见那因上了胭脂而润红无比的双唇、正吐出轻柔的句子:“因为,我好想你,我等不及了……”

这天深夜,三千要闯进荼荼待的浴室玩闹,因为她从阿香的悄悄话中得知,她和妻子新婚那晚、就在浴室度过了共同沐浴的趣味时光。

仔细数着对方**上的痣和胎记,怎么不算乐趣呢?

再加上早上那回全程都由荼荼主动,三千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信自己的唇舌牙齿已经全学会了,很想让荼荼也赶快体验一下那快活而迷醉的感受。

但此时荼荼却非常固执地全力守卫着浴室门,好像警备队的姑娘在训练抵抗入侵的敌人那样坚定,三千不解地没有放弃,两人推抵着、门缝间的水汽大股涌出。

突然有人在屋门外头喊荼荼的名字。

竟是从不过问她俩生活起居的母亲。

三千放开门把手,出去迎接了。

“我来嘱咐几句就走。”桫椤环,在婚宴上多喝了两杯,星月光下隐隐可见面上红晕,令人安心地从未喝醉过的母亲,此刻也保持着那冷静淡然的姿态,在夏夜虫鸣中站得很直,她离门口三步远,“我本想嘱咐荼荼的,现在她不方便吧。”

“妈妈?我现在就出来,请您等一下!”

“不了!我和三千说是一样的。”她朝浴室声音来源的方向高声说。

【妈,你进来说。】三千上前去拉她胳膊,闻见母亲身上除了酒味,还有浓厚的烟味。

桫椤环果断摆了摆手,重复拒绝的话:“不了,按照岛上规矩,寡妇七年内都不能进结婚当天新人的住房,会害得新人死别、一方变成寡妇的。呵,你知道的、妈不信岛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但是这一条,就让妈遵守吧。”

三千愣楞地放下了母亲的袖子,心酸地没再坚持。

“三千,你打人的事情——”母亲提起令她发怵的话题。

【安修、诽谤荼荼,骂得很难听!我忍不了!】三千也立即反抗。

“我知道。”母亲就像安慰着女儿那样,自己做了个深呼吸,拍拍她肩轻松地说,“实际上,妈很欣赏你的做法,那一拳的力道,也只有你能掌握得好呀。今天你看到安修的脸了吗?已经治好了,你就不好奇是谁治的吗?”

【我觉得、治跌打的阿花婆婆和神婆,也拿她的下巴没办法。】

“亏你知道打成那样,也不告诉妈呀!嗯,岛上只有会巫术的神婆、会偏方的几个老人家,却没些正经的医生。

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常在附近海面鬼鬼祟祟出没的、被说是载着男人的小船吗?

那上面的男医生给安修瞧的下巴,而这个男医叫鸥声……”母亲顿了顿,小声说,“就是神婆的相好呀、痴情得很,自从货船不能入港以来,守了她快十年咯……”

岛上萨拉玛神的代言人,竟和一个男人有地下恋情!

三千惊愕地张大嘴巴,表情更像个傻子了。

不过她无条件地相信母亲,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实。活络起来的脑筋一转,更明白为何今天婚礼上神婆要说出那样一番没有根据、没有由头的“转世”的话了——是和母亲做了利益的交换吧。

“你可以转告荼荼,两个人明白就好,现下呢,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因为妈我也算是跟神婆勾结起来、成了一伙的咯——

妈每天这么一览无余地看着四周海面,早就知道她跟鸥声那档子事,不过你知道妈的,才是懒得过问呢,想着也算给岛上留个后备的医生,就放任不管了。

直到神婆带着安修来兴师问罪……嗯,情人的性命和自己全家族的威望……嘛……侄女只好受点委屈、忍气吞声啦!”

三千已想象到,神婆听着自己的秘密被母亲三言两语抖落出来时,老脸刷白、身体颤抖的样子,以及安修被这晴天霹雳打中时的表情,该是怎样的青黑紫白、五彩斑斓呀!

夜色笼罩下,母女两人不禁畅快地相对而笑。

桫椤环已经微微佝偻了,但抬手仍是抚在高高的三千的脑袋上,现在那里不仅只是覆着单调的白发,更有荼荼精心编起的小辫子、顺着耳际垂向颈窝。

母亲放下手、微笑仰望她:“妈跟神婆商量的条件只有一个,你和荼荼在这岛上能安稳立足,不被人闲话,好好地过生活。如今的幸福是多方促成的,不说什么天意神意,就说众人的合力支持,也都是机缘巧合下来之不易的,你自己应该也明白——要珍惜呀。”

三千郑重点点头,在母亲转头离去之前,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塞进了母亲温暖如春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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