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荼荼清醒过来,才注意到她。
“您脸色不太好!是累了吧?哎——这怎么没个座椅呢?”
“只是有点胸闷,我下去一楼坐坐吧,刚看到公园树下有长椅,正好把行李箱也存在下面。”
“我陪您下去。”江良汝忙说。
“不了,”荼荼将视线投向她耳上的白色纸烟,挤出无事的笑容道,“我自己可以的,您辛苦了一天,也放松下吧。”
红砖商场在特殊天气提前启动了内外灯光,几百年前、这里是做港口军需处用的,相传红砖墙面也由纪律严明的兵士们所砌,透露出一股整肃坚.挺的味道。这样的建筑挂上流光溢彩的灯饰,好像被迫装扮滑稽的严肃老人。
荼荼方才被幻觉的赤色碎片刺伤,无力地坐到黑暗处长椅上歇息,思考要不要告假去医院看看。可……深呼吸几下,感觉上不太难受了,又担心完全以自己的主观体验判断,并不牢靠。
她颇有些晕晕乎乎、不知所措,抬头望见顶上摇曳的叶片,闪出油油的暗绿色,好像巨大树妖欲触摸向周遭的手。
她不安地站起身,不知这一腔莫名的悲惧和为难要带领自己向何处去。走出幢幢树影,怔忡地看着海湾内灯笼聚会一样入港的船只灯火。宽广海面的远处,一排浮标灯被前方细微的黑色浪头遮掩不止,好像黑夜中明灭闪烁的小小萤火……
小萤。
荼荼终于察觉到,自己方才很久,都好像被一团无形的诡秘气氛所捕获。而新生命的名字带来的希望之光、像是从脑内照射到她眼睛后方,灵光一闪让她苏醒了。
目色变得清明,身体也恢复安适,她深深喘息着、脑门上全是汗水。
对了,到达后还没联系三千。
摸出手机打开折叠屏,亮光将她的脸上映得一片薄明。
解除了忘在脑海角落的飞行模式后,消息通知栏的半扇屏幕上,流水一般跳出了未接通话和消息的对话框。
全是三千打来的。
荼荼感到抱歉,可一看见三千的名字,一股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心酸却先厚积薄发地袭来,酸意胀满了鼻根。通话框又跳出来占住整面屏幕,这时一滴泪水恰好砸在红色的标识上,来自三千的通话被挂断了。
她慌忙用袖子抹去屏幕上这恼人的泪水。
【三千:怎么了荼荼?还好吗?查到你的飞机落地了,可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
【三千:是不是很忙?不可以通话吗?】
【三千:至少发个消息,求你。】
荼荼看着跳出来的件件消息,恍惚间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好像灵魂暂时飘离了这场景,从高处俯瞰人世。
她以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掌控者的身份察觉到:现在的情况,只要自己动动手指,甚至不用采取任何行动,就可以像操纵人心所有负面情绪的恶魔那样,对三千的感情为所欲为——
看,即使沉默的拒绝源自无心,这样无心的“不反应”,也将三千的全部思绪和感情关进了名为“荼荼不理我”的地狱,哪怕只有一两小时……
回归身体、拾起记忆的荼荼,动动手指,当然将通话拨了回去,她边吸鼻子、边用手掌根抹去眼泪。
“荼荼!”三千依恋的声音传来,这会儿充满了着急。
荼荼尽量欢快道:“三千,我脑子糊涂了,忘记关飞行模式,刚刚挂断是不小心,对不起……我都好,马上去参加欢迎晚宴呢。”
“你哭了。”三千立即闷闷不乐地揭穿她,进而焦灼地发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是身体不舒服吗?去医院了吗?”
“没有……没发生什么,”该怎么解释?编造谎言、一定会被三千识破的,荼荼只能实话实说,“就是刚刚,突然觉得很难过。大概因为江港城这边天气不好,气压低,我现在也确实容易有情绪起伏——激素影响嘛。”
“……对不起。”传来了没头没脑的道歉声。
“又道什么歉?”
“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三千的歉疚声音很轻,仿佛来自遥远的时光以前,在耳边飘渺地摇曳着。然后,传来了她隐忍的哭声。
荼荼极偶尔才能听见三千哭。
就是回忆起孤儿学校的事或诉说自己身为实验犬的痛苦体验,三千也表现得平静、将之视为见到荼荼之前要经历的理所当然,她对待自身尚且如此冷酷无情,却能明白怎样去细密温柔地爱人,真是奇特。
想安慰小妻子的心情让荼荼大脑转得飞快,她笑声透露着明朗:“什么让我一个人?我现在是两个人呢。你留给我孩子,还给她取了名,现在却不想承认吗?你可真坏呀!”
“我没有……”被称为坏小狗,是优秀的小狗不能忍受的。
荼荼一番俏皮的话,好歹将三千逗得破涕为笑了。
通话结束时,眼前被谁递来了纸巾,那按在纸上的拇指粗壮有力,指甲剪得光秃秃、边角陷进肉里。抬眼一看,果然是江良汝,江扇扇自己口鼻前残留的烟味,关切道:“店长,和老婆闹别扭啦?怎么没当家属带过来?工作的原因吗?店长的老婆也需要出去工作?”
“谢谢。不是的,她人很好,”荼荼拿纸巾蘸蘸眼角,“她还要上大学,不能耽误了。”
“哟,您这……是养着两个孩子呢!”江良汝口无遮拦地大笑,“我以为您会喜欢更年长、成熟的,没想到……”
没想到您好这口——
荼荼懒得对她的失言感到恼火,有时候与其反驳别人的质疑,气得怒血上涌,不如大方承认来得爽快清净,荼荼对江睁大一双清澄的灰色圆眸,点头正色说:“唉、其实,我也是遇见了她才知道,面对懂事乖巧的小辈,那种怜爱的心情真是挡也挡不住呢,人的喜好是可以开发的,您还单身吗?有机会也可以试试吧?”
略显奔放的言辞,说得江良汝一下子找不出滑腻的话来进行言语博弈,荼荼看着这位魁梧女子呼吸暂停、目光呆滞的样子,在心里偷摸嘻嘻笑。
过去两个半月,荼荼开始显怀。临近工作地点的医院大厦虽然叫她莫名发怵,也实在因为距离近、门诊时间长而派上了用场——由于面临一堆新事业、工作繁忙,银行店长荼荼往往只能趁着下班后、睡觉前的一两小时去做产前检查。
负责她的医生,是白发蓝目的桫椤氏中老年女人,因第二任结婚对象是丰土国人,于是中年以后在这儿定居了。
医生原名,翻译过来大概叫做“桫椤白鸥”,她还给自己起了个丰土国名字,叫白鸥声。大概源于千年前的传说——“鸥声”,是首位给桫椤氏难产的产妇接生的医生大名,被桫椤氏全体当作送子神仙膜拜,这位德高望重的产科医,将此名用得毫不惭愧。
荼荼因好奇上网查过她的履历,原来这位白医生,20岁就以优异成绩从桫椤氏贵族女校提前毕业、开始从事产科医生的工作,50年间科研成果无数,现在纳盟境内30余所高校、丰土国高校普遍使用的妇产科学教材,就是她的杰作……
本担心自己会像母亲一样受生产胎儿之苦的荼荼,自此安心到了一种境界——医生刚出去两分钟,她就在接诊室内睡着了。
“孩子啊,工作累了吧?”白医生温热的老手拍拍她的手背,手心皮肤也有坚硬沧桑的触感,带来的安全感非常扎实。
荼荼从短暂无梦的睡眠中苏醒,还没来得及脸红羞愧,老人玻璃似的蓝眼睛眯眯笑着,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假性胎盘已经预先完整脱落了,蛋壳很柔软,重量也控制得很好,可以准备孵蛋器,预备半个月后生产了。这种情况在家或者医院都可以。”
大概对35岁大龄又加班不停的荼荼来说,此等好消息也实属意外和梦幻,她一时不能用真挚的欢悦去接纳。
睡前思索良久,她只谨慎给三千和母亲、姐姐发去了“医生说预产期大概在半个月之后”的消息,害怕语以泄败,会被无形的魔鬼听去、横加阻挠。
有了想要保护的弱小生命,使她如此迷信地不敢多言。
第二日傍晚,荼荼在红砖商场的医疗仪器区域查看孵蛋器,其间三千问她下班否、在何处、做甚,她满心欢喜,就拍了几张照片发过去:在红砖商场看孵蛋器,现在不买,先等医生的建议。三千回:喜欢就多逛一下,但别累着了。
一小时后,从商场旋转大门悠闲逛出的花荼荼女士,发现天色已黑,但周围如织的人流、璀璨的灯火和习习温风驱散了黑夜的寂寞,她抬头望见一弯精妙新月,于是更觉闲适愉快。
紧接着,落下的眼光在商场边公园外围、紧靠一棵老梧桐树的灯火阑珊处,发现了黑暗中的一道清丽光辉,那是属于她的新月:
她瞥见了小妻子三千。三千身穿淡蓝底白格的长衬衫、黑短裙,背着黑书包呆坐长椅的修长身影,若不是充满自己熟悉的学生气,她会以为认错了人。
三千回头看见她,挠了挠嫩白的膝盖,大概被蚊虫咬了。
她很快绽笑嫣然,在荼荼错愕的凝视下跳起身,裙边露出的匀称长腿上,肌肉绷紧的线条青春靓丽。
她甩着飘逸的白金色马尾向荼荼奔跑来,脸上是和某条狗相近的乐呵呵表情。
公共场合,她控制住自己、没有犬性大发地对妻子的身体闻来闻去,分别两月多,她们像陌生人那样瞪着眼睛、面对面打量彼此的变化。
三千想了想,还是牺牲自己撒娇的**,张开牢靠的怀抱轻拥住了荼荼——当然,那诚实的小狗鼻子却兴奋地埋到她颈窝里,贪婪地浅嗅深吸不止,嘴里说:“我好想你……”
“还有半个月呢,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就来了?”
从灰发和颈项间甜香的世界中抬起脸,三千一个吻凑过来,到她的唇上盖印章般点了点,就足以让浪漫过敏的丰土国民发出惊奇的笑叹。
三千则目不斜视,动作轻柔的手抚上她的腹部,脸上两团浮红,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彩:“荼荼,我申请了两年交换留学,到江港大学国际法系,一个月后正式入学。”
“交换……我不懂,不是大学后面一两年才行的吗?”
“我一共接到四所学校的合格信,旧皇家学院的校长亲自过来谈的,她同意了我的入学条件——提前两年交换留学。这样我们就能每天在一起了!荼荼,我查过了,学校在北区,到你住的公司宿舍,地铁加走路只要一个小时!”
三千是炫耀功劳的小狗,如荼荼所说,奇异地惹人怜爱,怜爱的心情、真是挡也挡不住。
荼荼不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能再说什么,三千超越常理的奔赴将她带往一个更加梦幻的国度,那几乎是童话中极尽纯洁天真的所在……只能,抬手一下下抚摸她的头顶发,动作不免颤抖。
良久,她看着三千漂亮的眼睛哽咽道:“一个小时通学……也够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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