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降下半日暴雨,整日阴沉。白云每逢雨雪,在寮内泛着潮气的木榻上就睡得不安适:艺女为保持窈窕身材、膳食量少、体力活更是不允许做,以至于她身体常年瘦弱不禁、落下了畏寒湿的小毛病。
幸而,她总要为自己长久的计划留得本钱、遂注意保养肌骨内脏,身子算是康健。
白云对第二日的登殿试和自己出门的事项上心,知道前日有未温的书也就罢了、休息不好可是大忌。
她专门去借膳房炉子里里外外烘干薄被、想了想,又去翻陛下御赐之物的包裹,果然从里边翻出一卷用作纸垫的、大九尺的吸墨毛毡来。整面染了暗紫色的奇兽云山纹、原画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又以紫红线勾勒点睛、金红双线密织包边,简直能挂裱起来当画赏了。
铺开来,大概和陛下身前的御案一样大,她的床架小巧,金边几乎委地。
将这金贵东西垫在身下当吸湿毯,白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了那奢淫无度的祸国宠妃,勉强定定心,才能睡下。
天鬼十年五月十五,登殿试开考。
白云为避开可能认出自己这姿容的人,清晨就到场、第一个接受女官查身。她换了女国生统一的青带锦衣,捧上考官发放的文房用具、接一根束袖素带,借雪亮天光拭净眼镜后,就坐进了单人考间。
此次科举照旧由陛下亲自出卷。陛下出卷,常常问辞辛辣、怪题频出。
譬如大前年考过一问:“若孤明朝暴死,阴柔仁慈之储君即位,此后治国诸事何先变、何后变?”
整天被人高呼“大王万岁、圣寿无疆”的陛下,居然出题问:自己突然死了、会怎样,还问国事先怎么样、后怎么样……简直让考生冷汗涔涔、抖手不知答是不答。
直到当年状元卷、榜眼卷被大学院司院长着人誊抄、昭示天下,两位的第三题均答了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
众考生阅罢优秀答案才恍然,原来陛下仅仅问了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阳刚之君与阴顺之君治国的区别为何,若由阴君接手大业,要格外注意什么。”,可这压力测试……当真不是一般人考得的。
至于白云,她自胆子大,对陛下没又有那般的畏惧,心理上准备充分。揭封查卷、仔细读到了三道题——和以往风格不同,今年三道策问都很常规。
第一,问战争:
出师攻伐、必民伤,出师应有二道、一为、战必正名,二为、选拔万人服之主帅。今有战、主帅为丈人,然攻伐无名,慕财货沃土也。终胜。战止、而讼未止,何解?
第二,问教育:
天下为亲者无数,才学品貌参差甚大,故子女命运多异也,故万民命运相别云泥也。以此论——亲者应爱子女。
第三,问民族:
而今盛花朝,书同文、言同音,沟通无阻而民族杂争稍无。孤谓四夷宜减其俗、崇通婚,终趋同中原、可得四海大和。以为然者、卷上应“然”则已,以为不然者,细论、教孤服之。
机灵点的人都能看出,最后一问带了个小陷阱。
试想仅仅三题,大半天的考试,怎么可能在最后一问只叫考生毕恭毕敬地答一句“然,陛下圣明!”嘛。况且,每题不细细答个至少两千词左右的文章,怎么能叫考官和陛下全面了解自己的水平呢。
陛下此问,实是要筛掉盲目屈从于尊者淫威,只会附势、不敢上谏的人。
设陷阱给压力、甚至出言恐吓,是陛下出卷常用的伎俩。而如今,熟悉她以往出题风格的白云,感到她变了,她更温和清明、也更狡黠可爱了。
可爱……她怎能又怎会……用这种词形容陛下。
透过考间小窗的日光清润微凉,白云定神磨墨铺卷、以砚润笔、落字雅致清正。
不论今后,前方又有怎样多的岐路,自己十年灯下苦读、苦思,苦练好字,只为摆脱艺女以色侍君、不得长久的悲剧。
她是心比天高,要亲身登入朝堂,以才学智慧驳斥那妖女之论,博得众人敬服、博得当今陛下彻底的赏识信任。来日定走到那一人之下的高位上,伴在君侧。
到执掌半边江山时,对她的旧仇复与不复,又要将她害到何种地步……待在咫尺之距看清那圣心全貌后、自有一番定夺。
只是。
陛下竟从开始就这般爱惜自己,而自己、竟会迷上陛下无防备的姿色,渴望将她的身体……却是,从头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白云推推眼镜、面庞与胸臆间都不由得发暖发胀,下笔顿感带了柔风、吹出字字繁花。
同样为避开其他考生的目光,白云提前片刻交卷,从西面隔着假山流水的小门出来、与小拙将军碰面。
小拙将军,这位皮肤颜色略深的纯花女族人个子实在不高、面相极为机灵。两颗黝黑的大眼睛和飞薄善言的嘴唇,表明她不是个木讷的人。
女人似是随手一般,还递给她块金铃白玉珏。大概做起暗卫太谨慎认真了,只将这配饰交给她,表示自己将全程在后暗中守卫,就打算远远避开。
“这铃铛不小,要戴着吗……”白云手里圈着金铃,即刻联想起主人为防宠物丢失,会在宠物脖子上挂发声的铃铛。
“噢,装在身上就好。姑娘有所不知,万不要误会了。”小拙果然对言语内容机敏异常。
她善解人意道:“这东西、是给军中将领亲属配发的赏赐,用来作日常佩戴,近来也可用作进军中探亲的通行证,军中人士都认得。
姑娘拿的是配给大将军夫人的金铃。若我一时疏忽下、姑娘遇上什么不测,携此找到任何一个街上警巡,都会被即刻保护起来,警巡也会第一时间上报。我思来想去,这东西可谓一等的护身符,姑娘戴着吧。”
“您、夫人的?……”白云不禁皱眉。
“不,我夫人早已去世了。”小拙微笑了一下,非常简短地说,“她是我的部下,敌军突袭、放了冷箭。”
“……区区白云、得陛下一时荣宠。将军不必将如此珍贵之物……”
“无碍,这并不是夫人的随身物,是前阵子右相国大人让小拙另寻女子成亲时、故意给的赏赐。陛下后来替小拙将右相国狠狠骂了一顿……哈哈……噢,失礼。总之。陛下让我务必为姑娘思虑周全,这东西也终于能派上用场。”
白云见小拙将军还很年轻,面上有些动容:“将军与夫人,实乃生死相依的伉俪,白云闻听此言、感怀不已。”
小拙许是被白衣少女清朗泛光的面貌影响了,看着她明亮透彻的冰蓝眼睛,也放下许多疏离礼貌,吐露心声说:“人人都说、纯花女族最有契约精神、且有太强的忠贞之心。可我想也许,核心、是因为族人代代笃信万物轮回吧。
我的阿母这样教我——都不用进学堂,只要学会着眼来生、甚至更远的以后,当目光放得如此长远,就自然学会了世间大多的善良正直,自然抛弃了身在俗尘之世的昏茫与恐惧。
成亲时夫人与我约下过三生三世,也正因此,纵使经历生死大事,我望向来生、心底亦坚定,不愿另寻别人,背弃了与她的约定。我相信,约定可跨越生死轮回。”
“约定可跨越生死轮回。”白云耳旁一阵清明,顿时轻疑,小声自语说,“这么短短一句,我听着怎么甚是熟悉。”
何止熟悉,她是从心底里立即相信了。相信到,这句话简直像是她自己执掌、运用自如的一条法则……
“是陛下与姑娘谈过吧?啊、不敢刺探陛下和姑娘的**,我与陛下、倒是促膝谈过这些。陛下当时还说什么、只约三生三世也太短了,我的眼光还不够长。哈哈,只能说不愧是陛下,一眼看过去、能望到生生世世啊。”
小拙似是故意看了她上下一眼,黑脸漾笑,挥挥手闪身进了暗处,留白云一个人呆立原地。她扶了扶额头,耳朵全红了。
话出偶然,应该不是陛下故意叫她来说这一番的……可陛下身边、怎么净是这样媒婆似的人。
白云此前故意向陛下多次表达:想独自出宫去。
不得恩准时,她又故作叹息之色,定会引得陛下怀疑。
她此举,本是一着棋。
若陛下准她出宫,定会派人跟着、打探她的动静。若陛下执意追问,她也打算在合适的时候一脸惶恐地和盘托出——
那个“死去”的女童,实际上还活着。
是她察觉到住在膳房的女童长期受母亲虐待,遂在前年作假死失火之戏,托人将孩子充在了宫外右相府内的烧水房,用钱打点里面的婆子,把她当成孙女照顾。
每月月俸,实际上也有不少用于打点此事。
13岁的白云敢如此冒险,是因为在天鬼历年大案的卷宗上见到了类似的假死救人案件。出乎白云的意料,陛下得知此事虽勃然大怒,却未曾以“欺君”之罪罚到主事者头上,反而以“善心善举”之名给了不少赏赐。
她起心动念做这件事,第一是为救人,第二,不近情事的陛下在当年一下子封了两位后妃,虽然妃子好像并未受到宠幸、她也感受到了前进路上的阻碍和危机。
所以这破天荒的举动,全为了叫陛下对自己这“善心”的艺女印象深刻,此后就算不能破例恩准自己参加科举也罢,至少不会忘了自己的存在……
她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准备了无数的应对方案,可她有太多没料到:
第一,陛下实在把艺女司忘到了犄角旮旯,艺女们颇受忽视。失火死人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只来了司刑部的人审过,抓了不愿辩驳的罪妇。至于陛下,居然勤政到两三年没空来一趟、更未亲眼看看那废墟。
第二,陛下故意问过自己的月俸花费、甚至详细的身籍也派人去查过,对她和宫外互通的事不会没有发觉。可陛下根本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如今,甚至还点明了有暗卫跟随保护,由着她活动。
第三,陛下,似是真的十分心悦自己。而自己也……算了,想起这件事,就无端的心乱异常。
明明,就算是爱上了陛下,她也自信……自信有在必要时刻、亲手了结这鬼君的坚心与决意。
哎。
白云假意到处晃晃,王都虽繁华,珍奇的店铺应有尽有,她却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最后,还是暗自摸着鼓鼓的荷包要去右相府:那女童虽然有些痴笨、也实在到了上学的年龄,不能耽搁了。
陛下最近下旨在庆欢乡开设了孤女童学,就打点一笔钱、将她安置到那所童学去。如今、也不必向陛下展示自己“有善心”来引起陛下注意了,此事、就算有个圆满的了结。
总之,陛下既然早就有所察觉,自己更不怕叫小拙看见,甚至若小拙阻拦、发来问询,她也备着好几套冠冕堂皇、或动人至深的说辞。
天生,她的胆魄就是这样足。
就在走到右相府杂务院门外时,她一边肩膀却突地被人用软热的手掰了一把:“这位姑娘、哎,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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