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福无声行至天兴帝旁侧，低声道，“十二皇子到了。”
李征执笔的手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王福紧了紧皮，表情更加恭顺。
“叫他进来。”
那语气甚至不如唤一只猫狗温和。
御前近侍没有蠢人，王福心思一转，顿时拿清了这位十二皇子的分量。他面上不显，上外头传唤时的语气却淡了几分。
“十二皇子，您请进吧。”
面圣之前需正衣冠，李炎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华丽得此生未见，挡住了衣衫下狰狞丑陋的层叠伤痕。
却是没什么必要。
天兴帝并未抬眼看他，李炎行了一礼后直起身在旁候着，直站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李征搁笔。
他颇有闲情地又捻了一张纸铺开，落笔时顿了顿，出言问道：“如何？”
天兴帝这一问旁人听来不明觉厉，李炎却懂了，从衣袖内兜中拿出了那枚玉珏。
在湖边时，这玉还沾着些人的体温，隔着层层柔软衣袍放着，又凉了下来。
李炎垂下眼，回道：“臣力求为陛下解难，请来三皇子等人配合作戏，得了那位小公子一枚玉珏并一句许诺，只要持有此玉珏，便可向他求助，也算差强人意。”
他字句都是隐含恭维的讨好，兄弟相阋是配合作戏，性命垂危是为君解难，唇齿一碰，黑白是非顷刻颠倒，苦难和磕出来的血一并下了肚。
李炎恨极了自己这副曲意逢迎的模样，他向着李征俯首，心里却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然而御书房里，只见李炎俯身跪拜，高呼：“幸而不负陛下所托！”
“他倒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什么，李征没再继续说，他将随意翻看了两眼的玉珏放回托盘上，示意王福交回去，“这玉珏你留着便是，记得时常联络。”
李炎接回玉珏，恭敬应是。
他将要退下之际，李征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今日你见的，是骠骑将军江爱卿的独子江聿，你只继续佯装不知即可。”
李炎闻言有些微微惊讶，随即面色如常地应下，退出了大殿。
从始至终，这对只以君臣相称的父子都未看过对方一眼。
天兴帝搁下笔，语气淡淡：“你说，他是否知道江聿的身份？”
王福岂敢随意置喙，身为奴才，莫说意见，便是连细想都不曾敢有，当下只圆滑地捧了一句：“陛下英明神武，想必已从方才的试探中得出了结果。”
天兴帝摆摆手，没再说些什么，叫王福收拾了桌案。
新铺开的纸下压着的是幅山水画，天高远辽阔，山险峻挺拔，唯独中间的湍急江流延伸而去，却突兀地于天际戛然而止，好似抽刀断水，再无后路。
王福没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收起了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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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江尽忠请求面圣，被传唤进去后二话不说跪地请罪：“臣江尽忠叩见陛下，请陛下恕罪。”
天兴帝忙亲自将其扶起，问询道：“爱卿何罪之有？”
“臣管教不力，竟让犬子在宫中言行无状，冲撞皇子，”江尽忠没起，深深一叩首，“还望陛下看在犬子年幼，饶他一次，臣与犬子必当感激不尽。”
“言行无状、冲撞皇子……”天兴帝收回手，看了伏在地上的江尽忠一眼，“江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此罪名如若落实，你将军府必然遭难。”
江尽忠道：“臣知晓。但犬子有错在先，自当承担后果，更不能有欺瞒之意。只是臣膝下只这逆子一嗣，万望陛下仁慈，能留他一命。”
“爱卿言重，”天兴帝表情和语气一同和缓下来，“不过孩子间打闹，怎么就论起罪名了？”
“江家忠君，朕是再清楚不过的，有如此忠良在侧，朕深感欣慰。朕还指望卿等能继续为朕分忧呢。”
江尽忠行了一礼：“此乃臣等分内之事，岂敢劳陛下挂心。”
“倒是江聿那孩子，朕看他是个好的，与小十二又很是投缘，”天兴帝说着，叹了口气，“朕也知这些年来对小十二亏欠甚多，却是不知如何补偿他了。”
江尽忠只安静听着。
天兴帝继续道：“朕近日正思虑着要让小十二入太学，又担忧他年纪稍长，学业却落后许多，难免吃力。江卿教养孩子倒是很有方法，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知江卿可舍得叫江聿进宫来做个伴读？朕想着，同龄人之间总该好亲近些。”
江尽忠清楚自己除了应允没有别的选择。
他来请罪，天兴帝说成孩子间打闹自然是不予追究的意思，给了台阶，表了信任，再要拒绝天兴帝的要求为免过于不识好歹。
江尽忠于是应下，等圣旨拟好，直接一并回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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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此。”
直到王福宣读完将圣旨递出去，江聿还没回过神。
父亲不是说自己此次惹了麻烦请罪去了，怎么陛下还下旨给了嘉奖，还叫他去给李炎当伴读……
一想到自己还要回学堂，江聿就高兴不起来。
王福见他没反应过来似的，很是宽容地提醒道：“江小将军，该接旨了。”
江聿这才回神接旨。
王福笑得很是亲和：“不必担忧，陛下下旨嘉奖、赐入宫伴读，乃是对江家的看重。江小将军文武双全之名，便是奴才在宫内，也有所耳闻，当真是年少有为。”
江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我如何敢当，武学尚能称有几分本事，读书……我却是不大行了。”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王福接过悄悄塞过来的荷包，心里有些意外。
倒是没想到这小将军这么快就摸清了京中心照不宣的约定。
——其实是江聿跟话本子里学来的。江尽忠虽说要教他那些尔虞我诈前的分寸，但毕竟还没开始，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同样有些出乎意料。
宫里的人一走，江聿就摆出个苦瓜脸。
江尽忠明知故问：“怎么这副表情？”
在自己家里用不着循规蹈矩，江聿怨气满满地看了他爹一眼，恹恹地没说话。
江尽忠露出几分笑意。
京中传江聿文武双全，但江聿于读书一道，其实并不擅长。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江尽忠带去北疆，那时候北疆战乱四起，根本找不着教书先生，麾下镇北军大多是粗人，江聿的启蒙和学业，都是江尽忠和他手底下一个属下教授的。
兵法和常论的四书五经学的都好，再往深奥晦涩的经史子集里读，江聿却是不太行了。
江尽忠身为镇北军领帅，诸事缠身，江聿的学业大多交给了一起负责的另一位先生，百忙之余还能听见江聿今日又因背不上来书被打了多少手板的消息。
知识不算渊博的先生教导时尚且如此，太学教养皇嗣，难度只会更高。
江聿只要想想，就觉得如丧考妣。
然而再不情愿，圣旨已下，皇命难违。
翌日辰时，江聿晨练沐浴过后，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太学。
李炎身边没跟着人，自己抱着笔墨纸砚进了门。
他到的早，其余皇子和伴读都还没到，李炎径直挑了最角落的位置落了座。
崭新的书籍被铺展在桌案上，难得这样清闲，李炎抓紧时间开始学习。
李征还不需要利用他作戏的时候，可没这样好的读书条件。
江聿进太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身形瘦弱的少年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正专注地埋头苦读。
江聿眼神好，一眼就看见了略滑下去的衣袖下手臂上未消的瘀伤。
入宫时王福领了天兴帝的令特地候在来太学的必经之路上，给江聿传了天兴帝的话。
大意是夸赞江聿对十二皇子出手相护一事，又说了些天兴帝对缓和父子关系无甚方法之类的话，很是真心实意。
言辞本就亲厚，经王福这谄媚逢迎多年的老油条一转口，险些将初出茅庐的小将军眼泪都骗出来。
眼下再看李炎可怜又坚韧的模样，少不了产生几分关爱。
江聿上前行礼：“见过十二皇子。”
李炎慌忙放下书，扶他起身：“我昨日听陛下说过了，你是我的伴读是吗？”
江聿高他一尺多，自然不可能真让李炎服，顺着动作站直了。
行礼时的严肃恭敬才维持了几息，江聿脸上表情已是生动起来。
他笑着应“是”。
果然看见李炎眼睛亮了亮。
“谢谢你，”李炎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恩人哥哥！”
江聿一哽。
他心想，这什么称呼。
他只听过隔壁尚书家不及垂髫的小女儿这么叫过，软软糯糯的一小只，叫起来可爱极了，李炎这么叫......
江聿一咂摸，居然觉得也不怎么违和。
听父亲说他今年十三，看起来却还要再小一点，想必宫中日子不好过。
救过他一次，眼里就满满的信赖和欢喜，好像他真是他邻家哥哥似的。
江聿心里犯嘀咕，动作上却一点不含糊，一拱手正色道：“君臣有别，臣不敢受殿下这一声。”
“臣姓江，名聿。殿下唤臣姓名即可。”
李炎表情黯了黯，小声说：“私下里，只我们两人相处时，也不能这么喊吗？”
他这话说得很小心，神色带着点委屈，眼神湿漉漉的。
江聿顿时心坎一软。
他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当即回道：“殿下是皇子，自然凭自己心意行事。”
李炎眼角弯起来，正要说什么，门外浩浩荡荡进来一群人。
是其余皇子和他们的伴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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