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贺平楚。
他在帐篷里,坐在油灯旁。他的脸被黑暗裹挟着,显得分外白,白到透明,白到寂寥。我站在帘边看着他,心底又被一根长针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抱住他。我想说我很难受,鱼渊死了,我很难受。
但我没说。我想贺平楚一定也很难受。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他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并肩作战的下属。于是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这样也能觉得好受点。
他的左手动了动,好像也想搂住我,但没能抬起来。我抓住他的左手,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绑了几层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脸色惨白,现在我知道这不只是黑暗的缘故。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问:“人死后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我想起符念说的话,说:“万物都有轮回的。”
贺平楚抬起了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问:“那我死了,你会去找我的转世吗?”
我靠着他的肩膀想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要怎么说话,久到油灯都快要烧尽变得黯淡,我才说:“不会。”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
我说:“人死如灯灭,就算死后过了奈何桥,再能转世成人,记忆也都洗干净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再说了,你杀孽这么重,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的,不一定还能做人。”
贺平楚的手掌从我的下巴上移,移动过脸颊,绕到后面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覆着薄茧我指腹带来让人颤栗的惊人触感。
他声音很低,很沉:“那我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我点头:“好。”
贺平楚不再说话了,他完全沉默下来。但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捏着我的耳垂,一下一下的。过了一会,他捏够了耳垂,又去捏我的脖子。
油灯终于灭了,我们都忘记了给它添油。我凑过去吻贺平楚,他回吻我。
我扯他的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左手。他躲闪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吻我。
……
外面全是人,有人在交谈。但是我渐渐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了,像是被罩在了浓雾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没有人进来打扰我们。
我心里好空,只有这样才能被填满。我觉得恐惧,害怕,慌乱,我把它们全部埋起来不去想,这样会好很多。
我释放自己的兽/性,身/体和贺平楚紧紧缠在一起,舔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脸。我像一只普通的狐狸,舔他的脖子,肩膀,胸口,舔他绷带上渗出的血迹。
我让他进/入我,我们不可分割,我感受他的温暖,躲在他怀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了好多遍。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也说了好多遍。
我又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不说话了,一下下挺/腰,我小声尖叫,抽泣,在他背上抓出伤口。
最后我们都累了,他的绷带上已经晕开了很大一片血迹。我解开绷带,下面的刀伤狰狞,皮肉外翻。我找出草药给他敷上。
贺平楚看着我笑了,说差点都忘了你是大夫。
我给他敷好药,重新缠上绷带,然后我们肩并肩躺在一起。应该已经很晚了,外面很安静,有虫鸣,有风吹过草的气味。
我握住他的手,想了很久,最后说,你命途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贺平楚笑了,他说好。
我握着他的手睡着了,沉入一片漆黑里。我的感官逐渐被剥离,我的身体很疲惫,我像是躺在一条流动的河上,河水是红色的。河水载着我下沉。
我又做梦了。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浑身上下都剧痛。笼子是真的很小,我蜷缩着,栏杆还贴着我的皮肉,我的骨头。我身上的毛被浸红了,干涸的红,有很浓的血腥味。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头枕在腰间,我身后没有尾巴。
有人蹲在笼子外面看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抬不起头,我也看不清东西。
那人笑呵呵的,说:“你被骗了,知道吗?”
我被骗了?我被谁骗了。
他还在说:“他骗了你,非喑骗你。”
我想问问他非喑骗了我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我张了张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你别不信啊,非喑其实根本就没死,他是想骗走你的九条尾巴。现在你没有尾巴了,他就不管你了。”
我的头好痛,我浑身都好痛,我发出一声呜咽,前肢勉强动了动,却只碰到了冰冷的栏杆。
那人还没走,他盯着我,视线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皮毛,他的注视让我疼痛的地方变得更疼痛。他说:“被九尾天狐舍尾相救的人,背上会留下九尾形状的图腾印记,无论在黄泉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你不会忘了吧?”
我不记得了,这本来就是秘术,我从来没有认真记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为什么人断掉尾巴,我怎么会记得?
我真的好痛,好痛,连骨头缝都痛。非喑在哪里,他有没有活过来?如果他真的没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人又说:“你没了尾巴,法力尽失,已经是个废物了。我本想剖你妖丹让你形神俱灭,但你若是不信,我不妨留你一命,若你还能活,醒来之后你去找非喑,去看看他背上有没有图腾印记,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被从笼子里提出来,被扔到了下界,被扔在了一片原野。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我很痛,很累,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很快又昏过去。
我身旁不知是何处来的鸟衔来一颗种子埋下,渐渐长出一株树苗。树苗长歪了,但没有死,它拼命汲取养分,一直长一直长。数不清几百年过去,它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树干苍劲有力,树根龙蟠虬结,到了夏天,就开满槐花。
等到完全清醒时,我重新生出了一条尾巴,丢了所有记忆。
*
醒来的时候,我床边坐着苏南庄,他撑着脸看我。
我摸了摸身旁,已经没有温度了。我问苏南庄:“我睡了多久?”
他还是看着我,说:“快七天了吧,你发热了,一直不醒。”
我还是很难受,身上也难受,心里也难受,把梦里的难受劲儿全带出来了。我问:“他们又去打仗了吗?”
苏南庄说是。
我头重脚轻地坐起身,谢过了苏南庄。他问我为什么要谢他,我反问:“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笑了笑,说:“我只是受人所托,可不是真心要照顾你。”
我下床站起来,往外走。我问他:“他手上的伤好了吗?”
他问我:“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我掀开帘子走出去。
贺平楚,非喑。贺平楚,非喑。我蹲在外面,在黄土上反复写这些字。
身后传来动静,苏南庄跟了出来,我把那些字抹掉。我问他:“他们去了多久?”
他说:“五天。”
我好想见他。我说我要去见他。
“见谁?”苏南庄问,“贺将军?”
贺平楚,或者非喑,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人,只要是我爱的那个人。
我跑起来,向着山的那边跑。苏南庄好像在身后叫我,我跑得更快,他追不上。绕过一座山,我变成狐狸,四条腿一起跑。
太阳在西沉,悬在山头,马上就会顺着山峰的曲线滚下去,我要在天黑前见到那个人。
过了一会,我闻到一阵很浓郁的血腥味,还有尸臭味。我跑过去,有零星一些人在走动,有几匹马在低着头踱步,他们的脚下有大片大片的身体倒在地上,层层叠叠,胳膊枕着大腿,头颅枕着身躯。
站着的人里面没有贺平楚。
我大声喊:“贺平楚!贺平楚!”
有人跟着我一起喊:“贺将军!贺将军!”
我开始哭,我像杜子忠找鱼渊那样,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唯一不同的是,杜子忠大概没有像我一样哭这么惨。
突然我听见一声很轻的咳嗽,那个梦里梦外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腿都软了。贺平楚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我跪下去,抱着他的头嚎啕大哭,我差点以为他又要在我怀里死一次。
贺平楚看着我,想说话,却被呛住了。他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大口血。我又吓了一跳,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伸手一抹,抹掉了唇上的殷红。他笑着说:“我命不该绝啊。”
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哭。我说,你命途很宽的,真的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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