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月拉着我在街上闲逛,看到什么好东西就问我要不要,像哄小孩一样。
她很兴奋,一直拉着我说话,问我和贺平楚是怎么认识的,也讲她和贺平楚小时候的事,还给我讲了些宫中的事。
我对她说自己算半个大夫,她眼睛立刻亮了,说:“哇,那你岂不是认识好多草药?好厉害啊!”
她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想过长大后要去当大夫呢。”
我想到她的事,顿觉心疼,便说:“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我教你。”
她回头看我,笑眯眯地说:“好啊。”
不知不觉间,我们在京城中走了许久,我腿都有些酸了。我怀里还抱着各种吃食和小玩意,都是棠月塞给我的,都快拿不下了。
太阳落山时,棠月找了一家酒楼,说他们家的鲫鱼豆腐汤最最正宗,是她吃过最好吃的。
酒楼布置得十分雅致,内里做成花园样式,山石溪流分布,曲径通幽,连廊上还挂着玻璃罩的小巧灯笼。店小二引我们进了一间厢房,棠月让两位宫女在外面等候,她想和我单独说话。
菜陆续上齐,棠月又叫了两壶酒。我惊讶于她竟喝酒,她看出了我的诧异,微微一笑,说:“爹爹从前最爱饮酒,但打仗时从来不喝,只在打胜仗回家后喝。到了那时候,他喜欢把我和哥哥都叫过去陪他一起喝,所以我自小便会饮酒。”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不怎么会喝酒呢。”
她哈哈笑起来,说:“喝酒有什么难的!别怕,多喝几次就会了。”
大概受她的情绪感染,我一边吃鱼,一边也多喝了几杯,不一会就有些飘飘然了。
棠月也喝了不少,且喝法豪爽,一杯接一杯,不一会,一壶酒就见空了。
放下酒壶时,她脸上已经现出几分绯红。她手肘撑在桌上,看了我半晌,突然嘿嘿笑了几声,说:“小言,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我已经有些晕乎了,晃了晃脑袋,说:“好啊,玩什么?”
她说:“猜拳,听说过没有?我们同时伸出手指并各说一个数,谁说的数目和对方所伸手指的总数相符,谁就算赢,输的人喝酒。”
我有些害怕:“还喝啊?我快不行了。”
棠月说:“好吧,那输的人不喝酒,只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就行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
第一轮,棠月输了。我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要问的,方才来的路上,她简直无话不说,几乎是把贺家以前的事全说给我听了。
我琢磨了半晌,倒确实有个问题挺好奇的。我问:“你到底喜不喜欢太子啊?”
棠月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平静地说:“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我更晕乎了,问:“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做太子妃?”
她却假装没听见,比划着说:“来来来,下一局!”
我只好依着她。这次我输了。
她问得很快:“你是什么变的?狐狸还是猫?”
我悚然一惊:“为什么这么问!”
她哈哈大笑,说:“你的耳朵都露出来啦!”
我往头上一摸,还真是,两只耳朵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毛茸茸地顶在我脑袋上。我连忙抓着它们往下压了压。
我知道了,又是喝酒害的,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棠月说:“哎呀,别折磨你的耳朵了,反正也怪好看的嘛!难怪我哥喜欢你呢。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变的?”
我泄气了,松开耳朵,说:“我是狐狸。”
棠月眼睛又亮了亮,说:“真的?我最喜欢小狐狸了!难怪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喜欢呢。小时候我爹爹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抱回来给我养了,后来它伤养好了,我就把它放了。”
我感动地说:“你人真好。”
她笑得十分开怀,说:“好了好了,再来一局!”
这次是她输了,但我真的问不出什么了。她想了想,站起来说:“那我跳一支舞给你看吧?”
我说好。
她开始跳了。
她轻轻哼着一首曲子,音调婉转悠扬。伴随着节拍,她站在屋子中央翩翩起舞。旋开的裙摆是素净的花绽放,乌黑发丝亦在空中飞扬。她脸上的表情很生动,随着曲子变化,时而幸福,时而哀伤。
兴致所至,她取下了头上的簪子,青丝顷刻间散落。刹那间,她嘴里哼着的曲子变了调,突然间流露出几分肃杀,她挥舞着手中细长的簪子,似在舞剑。她的神情是哀痛的,破碎的,看上去像一朵快要枯萎的鸢尾花。
随着曲子的终止,她停住了。她的动作定格了,而她手中簪子尖利的那一头正对着自己的脖颈。她的眼神是虚浮的,似望向半空中,而手中的簪子还在缓慢向着她纤细莹白的脖颈靠近。
我后知后觉,在簪子即将扎进她皮肤的前一刻出声阻止:“小心!”
棠月回过神,看向我,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她重新挽好了头发,别上簪子,坐了下来,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说:“很好看。”
她说:“这是我十七岁那年学会的一支舞,我在太子的生日宴上跳的也是这支。”
我想着她方才的举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感到很紧张,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棠月并没有在意,她冲我眨眨眼,话题跳跃得很快,说:“我给你跳了舞,你能不能也给我展示一下什么东西?你是狐妖,那你会法术吧?”
我很不好意思:“我只会一点点。”
她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会!”
我便给她展示了指尖的小火苗。
棠月“哇”了一声,竟直接伸手上来触碰。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被烫到了,猛地一缩手。我吓了一跳,问她有没有事,她摇摇头,笑着说:“好厉害!”
我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我只会这一点点啦。”
她突然站起身,出去打开门唤了几句店小二。人来了之后,她说给我们送一条处理好的生鱼过来。
我很不解,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说:“你不是会火吗?我们来烤鱼吃吧。”
我吓了一跳:“不好吧,等下把人家的店烧着了怎么办?”
棠月满不在乎:“怎么会!”
我真的很紧张,反复向她描述我在绵上县时把桥头大树烧着的事,把那棵树的惨状描述地绘声绘色。本以为棠月听了会害怕,没想到她却笑得十分开心,说:“你好可爱啊,我哥那时候肯定就已经怀疑你了。”
我头疼地说:“我真的怕我又把这屋子烧了。”
棠月撅着嘴,说:“这里这么多人,要是着火了,叫人进来灭掉不就好了?”
我说也说不过她,真是拿她没办法。生鱼很快就端上来了,我不愿动,和鱼僵持着。
棠月突然叹了口气。我抬头看她,她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我每日都想尽办法出宫,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就当满足我一个愿望,好不好?”
我一怔。她的眼中又浮现了那种破碎的神情。
她又说:“小时候,爹爹就带着我和哥哥去抓鱼,抓到鱼回家,我们就在院子里堆上木柴,点火烤鱼。后来我到了歌舞坊,每日都被关着,再后来到了皇宫,他们更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看火,他们说火危险,我很久没见过火了。”
我被她说得心软了。犹豫半晌,我说:“……那好吧。”
棠月顿时雀跃起来。她用筷子穿起了那条鱼,蹲在地上举着,催我快些点火。
我蹲在她身边,掌心托起一团跃动的火焰,放在鱼下面。棠月嫌不够,说:“火太小了,这样烤不熟的,大一点嘛!”
我只好继续发动内力,火焰烧得愈发炽热,热度已经扑到了我们脸上,我叮嘱棠月小心些,把鱼举远点。
棠月却尤嫌不够,反复催促着要更大的火。我不敢把火弄得太大,又一直被急急地催促,控制得十分艰难,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没多久,鱼就被烤熟了一面,表皮变得金黄,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一股香气。棠月很兴奋,说:“马上就可以吃了!”
我也很高兴,点点头,说:“翻个面吧。”
刹那间,就在这一刻,我脑海中乍然响起了那个声音,那个在梦里回响的、低沉的、不怀好意的、鬼魅般的声音。
“被九尾天狐舍尾相救的人,背上会留下九尾形状的图腾印记,无论在黄泉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你不会忘了吧?”
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梦,但突然间,这句话就强势地占据了我的脑海,反复回荡着,挤占我所有的清醒的神智。
“非喑其实根本就没死,他是想骗走你的九条尾巴。现在你没有尾巴了,他就不管你了。”
我不信。我亲眼看见非喑死在那场大雪里。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
因为我也亲眼见到,贺平楚的背上没有九尾印记。
这个念头被我压制数日,竟在此刻全部纷至沓来,近乎一种反噬,顷刻间将我吞没。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反复想,贺平楚的背上没有九尾印记。
贺平楚的背上为什么没有九尾印记?
我感到伤心,不解,疑惑,恐惧,还夹杂着几丝愤怒。我想,和我说这些话的人到底是谁?我应该去找他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骗我?如果他没有骗我,如果非喑真的没死,那我的九条尾巴呢?非喑拿走了我的九条尾巴吗?如果非喑骗我,如果他骗我……
突然有巨大的撞钟声响起,万千山海齐齐嗡鸣,我脑中一震,眼前昏暗,五脏六腑似被烈焰烧灼,周身筋骨似被利剑捣断。我偏头呕出一口血。
一大口鲜血呕出,我仍旧灵台昏沉,方才那些阴沉的、暴虐的、像是不属于我的念头仍旧挥之不去。我感到几分恐惧,我真的是那样想的吗?如果非喑骗了我,我真的会做出那些事吗?
缓过片刻,我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烤了一半的鱼掉在地上,沾上了尘土。棠月已经站了起来。自下往上,她的裙摆爬上了狂乱舞动着的烈焰,那火光已经烧到了她的脖颈。橘红明亮的色彩沾染了她的衣裙,繁复精美的花纹被迅速地吞噬。
在她身后,很多东西都在燃烧。木质的桌椅,飞舞的窗幔,都葬送在一片炙热的火海里。热气浮动着,扭曲了视野中的一切。
我愣愣地看着棠月,她俯首看看自己的裙摆,又看着我,笑了。她说:“好美。”
说完这句话,她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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