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里,贺平楚偶尔会来看我。
每次过来,我总是在昏睡,只有一些不甚清醒的意识。而他每次都站在我床边,一言不发,停留片刻后就离开。
我终日昏沉,脑中反复重现着棠月在我眼前倒下的那一幕。那些烈焰终日包裹着我,缠绕着我,让我不得解脱。
食物被一次次送进来,又在几个小时后被撤出去,换上新的。小叶有一次哆哆嗦嗦地来劝我吃东西,我只当没听见,横竖我不吃不喝也能活。
我就缩在床角,抱着尾巴,一声不吭。
这夜应当是个清爽的好天气,我听见窗外嘹亮的虫鸣。窗纸也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月光柔柔地穿进来。
突然,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两道身影自黑暗中闪了进来。
我耳朵动了动,抬头一看,发觉竟是符遇和符念。
符念一上来,直接提着我的后颈把我拎起来,啧啧两声:“你这么颓废?连人都懒得变了?”
我蹬了蹬腿,连叫都不想叫,干脆随他去了。
符念见我没什么反应,摸了摸鼻子,重新把我放回床上。我在床上一滚,勉强变出个人形,冲他们笑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符念摸了摸胳膊,说:“你别这样笑,怪瘆人的。”
符遇说:“听说你出事之后,我和符念就想来看看你。但贺平楚不知从哪找来许多法器,把贺府里面布置成天罗地网,我们费了些功夫才进来。”
符念附和道:“没错,不知道贺平楚抽的什么疯,搞来那么多东西,难道是专门用来防我们的?”
我说:“是用来防我的吧,怕我跑出去。”
符念沉默了一瞬,干巴巴地说:“我和姐姐都知道,那肯定是意外,不全怪你,再者,凡人的生死乃寻常事嘛,早点死晚点死都没什么分别……”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妥,渐渐没声了。
片刻后,符遇说:“你若想走,我们立刻可以带你走。但在那之前,我有些事想先告诉你。”
说完,她看向符念,符念立刻会意,背过身去,在耳边掐了个诀,说:“我听不见了。”
符遇点点头,定定地看向我。她说:“接下来听到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面上不显,只点了点头,心中苦笑,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另外再做心里准备的?
符遇说:“上次你告诉我你曾断九尾的事,我后来细想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之处。后来我回族中,向族中最年长的长老询问了此事,听到了一些秘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开始意识到她会说些什么,终于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接着说:“那位长老说,百年前,在你年龄不大的时候,她曾见过你。你那时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九尾天狐,性子又张扬,时而做些出格的事,是以三界中几乎无人不晓。但后来,你突然销声匿迹,无人提及,她也渐渐把你淡忘了。此后又过了好几年,才隐隐有了些传闻,说你为一个神仙断了九尾,也断了成仙路,身陨神灭。”
她问:“那个神仙叫非喑,是贺平楚的前世,是不是?”
我喉咙发紧,半晌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符遇仍定定地看着我,极缓慢地说:“那你知不知道,你断尾之后,非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凡人?”
我心如擂鼓,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天庭给他定的罪名是‘欺骗’,十罪之一,惩罚是贬为凡人,永世轮回。”
我眨了眨眼。
符遇难得露出些犹豫神情。我笑了笑,说:“姐姐,不要紧的,你接着说吧。他‘欺骗’的人是我吗?”
“……没错。天庭中有人称,他根本就是假死,将你的九尾骗去用于修炼……后来天庭调查此事,确证属实……”
这话到底是不是在我意料之内,我分不清。我只是笑了笑,然后侧头,呕出一大口血。
符遇连忙扶住我,我借她的手臂稳住身形。缓过片刻,我轻声问:“可否确认属实?”
她皱着眉看我,目光不忍,但还是回答:“人证物证俱有。”
我跪在了地上,全身筋骨都像被抽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符念迅速转身走过来,点了我身上几个穴位,扶着我,问:“你还好吗?”
符遇看着他,问:“你听得见?”
他嘿嘿一笑,说:“小言不会怪我的。我就是好奇。”
我吞下喉间余下的血,说:“嗯,不打紧。”
符念收起笑容,严肃起来。他认真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打算?是找他报仇,还是让我们带你走,都行。”
“不了。”我说。
“我求他。我去求他放我走。”
符念皱起眉,还要再说些什么,被符遇拦住了。她干脆地说:“好。若事成,你来找我们。若贺平楚不让,我们明晚这个时辰再来。”
我点点头,说:“多谢。”
符念却仍蹲在我面前不愿离开。他看着我,说:“断九尾是何等大事,你真不去找他报仇?纵使他从前是个神仙,这一世也不过是个凡人,不足为惧。你若愿意,从前曾受过的那些断尾断骨之痛,我都能让他也体会一遍。”
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断九尾,他丧胞妹。扯平了。”
符念眉头皱得更深,面上浮现怒色:“怎么就扯平了?!死的不过是个凡人,你可是断了自己的成仙路!”
“好了,”符遇打断他,“不必再说了,让他自己决定。”
符念又看了我一会,猛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不后悔就好。”
我又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了,我在地上坐了一夜,等着贺平楚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小叶进来送了六次饭,我等了两天,他没有来。
两天里,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坐在地上像一个木偶。小叶进来看到我重新变成了人,又吓了一大跳,再次摔了碗,碎瓷片飞溅起来划伤了我的脚踝,我也没反应。
第三日,贺平楚来了。
他一进门,我就抬头看他,说:“你放我走吧。”
他走上前,走到我面前,还是那句话:“你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哪里都好。”
“你准备去找来福客栈的那两只狐狸?让他们护着你?”贺平楚一笑,语气带着讥讽,“你以为他们护得住?”
“‘京城有妖’,你知这句话传了多少天?你一出去,自有大把道士排着队等着抓你。还有宫廷的人,太子妃背后牵扯的利益错综复杂,想杀你的比比皆是。”
我站了起来,说:“我不用你护着。”
贺平楚又上前几步,离我很近。他神情冷下去,很冷很冷。他说:“我没有护着你。”
我看他半晌,声音软下去,说:“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走。”
他漠然注视着我,褐色瞳孔如冰:“如果我说不呢。”
我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拽着他的袖子,顺着他的腿滑落下去,仰起头,笑出满眼的泪花。
我一边笑,一边说:“你关不住我的,贺平楚,我迟早会走的。”
贺平楚发怒了。
他骤然发力,拽着我的胳膊提起我,把我甩到了一旁的书桌上。我跌上去,弄皱了一桌的宣纸。他倾身上来,按着我的背,把我狠狠地压在上面。
我双手竭力撑着桌子想起来,却做不到。我放弃了,脸贴着冰凉的桌面,说:“你知道的,我是狐狸,来去自由,老槐树留不住我,尧光的小屋留不住我,你的贺府也留不住我。”
贺平楚捂住我的嘴,声音冷到冰点。他说:“那又如何?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人命。”
我闭上眼睛,两行泪留了下来。
贺平楚沉默片刻,一只手按着我,一只手
……
我咬着他的手指,呜咽着说:“我恨你。”
他说:“你恨吧。”
第一次,我看到他如此粗暴的一面。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伸手往身后摸,摸到一手的血。
贺平楚同样沉默,屋内的气氛一片肃杀。片刻后,他突然提起了毛笔,蘸了桌上因为激烈的动作泼洒出来的墨,提笔在我背上写画。
墨水冰凉,激地我颤了一下。贺平楚狠狠地按着我,压着笔尖在我背上笔走龙蛇。我试图分辨他写的是什么,但一个字还没写完,他突然扔下笔,拽过一张宣纸,在我背上发狠地擦。
宣纸太粗糙,我背上一阵刺痛,肩膀几度抽搐,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贺平楚擦掉那些墨水比留下那些墨水要更用力,我能感受到自己背上的皮肤很快就被他擦破了,如火烧火燎,成功地唤醒我那日如梦魇般痛苦不堪的记忆。
直到我*,我才终于意识到,他写的是“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