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那些竹叶被尽数斩于剑下,却一片也没碰到他。又一片叶子恰好从我头顶飘落至眼前,贺平楚正背对着我,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出剑,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我心想。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起来。
他一剑刺穿了那竹叶。
风声不知何时止息了。
竹叶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被击穿,他的剑锋正指我眉心,不偏不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
我愣在原地。那片竹叶被撕裂成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片刻后,他才收剑入鞘,道:“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见被戳穿,只好从竹子背后走了出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练剑。”
他略微一挑眉:“看我练剑?”
我“嗯嗯”两声,面上强装镇定,心里有点发怵,怕他训我。想着这时候夸一夸准没错,便腆着脸说:“你好厉害。”
他大概没碰上过我这么莽撞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打量着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问:“那现在看完了?”
我点点头:“嗯嗯!”接着抢答道:“那我先回去了。将军回见!”
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出了四脚着地的速度。快跑出竹林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贺平楚重新拔出了剑,正拎在手里随意地挽着剑花,对我的出现和离开浑不在意。
可我却在想,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的眉眼,一双极清晰的眉眼。双眸盛着堪称温柔的褐色,偏偏眼尾又骤然收窄,近乎锋利,叫人禁不住心想,这真是好生矛盾的一双眼。
我回了鱼渊那,他见到我就问:“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你们将军是挺厉害的。”
鱼渊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看他一眼:“你好像特别特别崇拜你们将军啊。他对你们很好吗?”
鱼渊说:“当然了。贺将军是最好的将军。杜大哥曾在别的将军手下当过兵,他也说贺将军是他遇到过的对将士最好的。”
我想起屠城的事,差点要脱口而出去问他,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从军没几年,想来那件事发生时他还没入伍,不一定知晓。况且看他对他们家将军极度盛赞的样子,怕是问起来也会极力维护,不一定真。
于是便附和着他说:“好好好,你们将军是天下第一好。”把他逗得哈哈直笑。
*
士兵们的伤都在恢复,孟尧光渐渐不用去军营去得那么勤了,去的话也不用花太久。镇上的居民生病的也需要治疗。
自从他们在这里扎营,我就找到了一个新去处,有时在家里帮着孟尧光,有时就跑到军营去和士兵们聊天。到日暮时回家,吃孟尧光做好的饭,在外面玩一会回去,然后听孟尧光给我念几页书,累了就洗洗睡。
守卫渐渐都认识了我,我去他们也不会拦着。我有时会带些糖葫芦豆腐脑之类的过去分给大家,总是把山楂最大的那一串留给鱼渊,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好。
一天我照常打着哈欠听孟尧光念完书,洗漱完后就去睡觉了。
我特别困,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隐约闻到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奇怪,这附近有桂花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过了片刻,我又觉得不对,这花香里,怎么好像还掺和着一股血腥味?
我还能没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到有人在敲窗棱。
房间在二楼,墙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东西,是谁在敲?
我猛地坐起身。却见绿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正呼呼地灌进来。窗外悬浮着一张惨白的女子人脸,血泪正从眼眶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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