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提灯向晓(三)

秋高气爽时节,长干街上满是卖果子的摊贩,但因蔬果不易保存,板车运输一趟,地下的果子便有不少压坏的,有些心善的老板便将这些尚可入嘴的水果放于箩筐中,任由乞丐拾取。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乞丐怯生生地站在最后,待前头的乞丐挑选完毕,他才上前去,但箩筐中剩下的果子都有些腐烂,实在挑不出个不泛着酸味的。

他轻叹,也不介意是否吃了会闹肚子,直接将手向着箩筐中的一个梨伸去,却突然被一只手给拉住了,那手上纤细有力,手腕上绕着一条红绳,小乞丐立刻将手收回,如同惊弓之鸟,害怕地抬头看去。

来人是个年轻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陆柍将她在摊子上买的完好的梨放于小乞丐手上,温声问道:“你大哥呢?”

陆柍口中的大哥名唤阿井,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阿井为人聪明,身手也不错,陆柍便同他交易,用二两银子换他冲撞梁夫人。事前陆柍已经付了他一两订金,今日寻他便是来结清这剩余的一两银子。

小乞丐见陆柍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便也没那么害怕:“他……他去济善堂了。”

济善堂?陆柍问道:“他可是去那边帮工?”

小乞丐摇头:“他买药去了。”

陆柍了然般点头,然后喃喃道:“既然如此,我便去那边寻他吧。”

刚好可以替梁姑娘带些药回去。

如此想着,陆柍便来了济善堂。今日的济善堂门前不同她前几日来的那般萧条,而是人来人往,行人踩着地上的落叶快速而过,或满脸愁容,或舒气放松,或低头叹气。但他们都在走自己的路,行色匆匆,没有片刻眼光停留在门口的乞丐身上。

但陆柍一眼便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件破烂的麻布衣裳,她正要笑着走上前去,但看清乞丐的脸上的神情,脚步又不自觉地放慢。

阿井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女娃娃,女娃娃满脸通红,神色痛苦,虽已进入梦乡,嘴里却不断地含糊说话。阿井轻轻拍着女娃娃的后背,用一张尚新的手帕为其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在他擦汗之际,阿井能察觉到身前有一方阴影在慢慢落下。

陆柍蹲在阿井身前,将钱袋递给他:“阿井,这是剩余的一两银子。”

阿井欣喜地望向陆柍,将钱接了过来,然而他眼中的亮光持续没多久便熄灭了,一两银子能做什么呢……

陆柍见他这般神色,便缓慢将手伸出,覆盖于女娃娃额头。很烫很烫,陆柍觉着这女娃娃大概要烧起来了,于是开口道:“你为何不去医馆,而是来这药馆?”

阿井落寞地摇头:“去过了,大夫说要济善堂的木芙,可这药需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便是将他姊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也只能得到五两银子。他们不过是乞丐,哪里能用得上这么名贵的药材呢?但他不死心,他想着在济善堂门口等待,或许掌柜见自己可怜,便给些药渣呢?

陆柍听见价格后倒吸一口凉气,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那是她在梁府挣的工钱,刚好五两银子。她的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辩驳,但最终,她还是开口对阿井说:“我帮你买药吧。”

陆柍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她帮阿井只是因为她也需要阿井的帮忙。在这偌大的长陵城中,每个角落都遍布乞丐,他们是皇城脚下最不起眼的一群人,但又是散播消息最快的一群人。陆柍看中了阿井的不起眼。因为只有他们不起眼,才好帮自己观察金樽楼的动向,才好帮自己收集消息。

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依依不舍地将一袋子碎银倒在柜台上,对掌柜道出她的需求。待掌柜将药材全部包好,她便拎着两包药出门,然后将木芙递给阿井:“我救她,是有偿的。”

阿井颤抖地将药材接过,然后抱着女娃娃对陆柍磕头:“多谢恩人!恩人您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帮您的。”

陆柍将他扶起,语气有些急:“你快带她去医馆,有事我自然会寻你。”

——

待阿井离去,陆柍并未直接回东柳巷,而是来到金樽楼对面的品茗轩。她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花茶,却无心喝茶,而是倚着二楼的栏杆向下望去。

金樽楼位于长干主街,是长陵最大的酒楼,光是其大门,便能抵得上对面品茗轩大门的三倍大小,却也不只是外观气派,里间的宴席更是金贵无比,能进入里头的非富即贵,大都是长陵官员的宴客之地。

但偏偏是在这样大的酒楼里存在着狄珞交易,陆柍这样无钱无权之人,连金樽楼的大门都摸不上。她思及方才在金樽楼门口被小厮驱赶的场景,只得连连叹气,喝茶消愁。

她摸了摸自己空瘪的钱袋,又深深地叹气,眼神放在金樽楼门口那些穿着华丽的人身上,却不知自己愁容满面的神情全都落在了对面金樽楼之人眼中。

金樽楼三楼雅阁内,萧云祁负手立于窗边,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待身后的脚步声近了,他才开口:“查清楚什么身份了吗?”

“回禀王爷,查清了。此女子名为陆柍,先时为沈府的粗使丫鬟,有个姐姐叫陆林,但沈府之人并不知晓二人为姐妹。陆林为沈大人的贴身丫鬟,也是沈府的账房丫鬟,私底下协助沈大人负责狄珞的交接。在沈大人死后,陆林亦在流溪河中溺水而亡,但经我们的人调查,陆林乃是中狄珞之毒而亡。”

“除此之外,陆柍似与礼部侍郎徐大人关系匪浅。徐大人在沈府冲撞刘尚书那日救下的丫鬟便是陆柍,而后陆柍离开沈府,却恰好住在徐大人隔壁院子,东柳巷八号,其中细节虽未查出,但陆柍同徐大人不过一墙之隔,交流甚密,前夜我们的人还见着陆柍进了徐大人房内。”

萧云祁为暗明鼓掌,却没有转身:“查得不错。那你认为她会是徐晏什么人呢?”

萧云祁与徐晏相识已有六年,从未见过徐晏同哪位女子这般亲近,莫说共乘马车,便是先前杨阁老家的千金想同他走近些说话,他都要拉开一段距离行礼。

他眼含着笑意地看着陆柍,等待身后暗明的答案。身后之人仔细思考过后,认真答道:“殿下,此女子应当是徐大人派来的奸细,中元夜徐大人虽与之共乘马车,但也对其冷脸相待,想来二人应为主仆,借着居住优势密谋事情,而今她连着两日在品茗轩探查我们,定也是受了徐大人的指示。”

萧云祁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他转过身来,无奈道:“那家奸细这般肆无忌惮地观察金樽楼?”

暗明见萧云祁这般表情,猜是自己说错话,赶忙低头:“是属下自作聪明,属下该罚。”

萧云祁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你觉着她为何要来此处?”

暗明谨小慎微答道:“若是与徐大人无关,则可能是这位陆姑娘想见识金樽楼风采。”

“答得不错,是有这个可能。但你说,她长姐同狄珞有关,她会不会也同狄珞有关?只是沈馥芳在处理相关之人时落下了她?”

暗明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但听清了最后一句,便询问道:“殿下聪慧,竟然如此,我现在可要杀她?”

萧云祁笑出了声音:“不用,杀了她,待会徐大人要同我着急。”

他同萧云明不一样,萧云明忌惮徐晏,想要徐晏死,他却是欣赏徐晏,想要徐晏活。

萧云祁没再同暗明说话,而是回想上次同徐晏见面的场景,虽是物是人非,但斯人风貌不改,如六年前并无多大区别。

六年前,徐晏高中,彼时萧云祁还在宫内当六皇子。皇子与太子学习不同处,太子在景福宫,皇子在文华殿。萧云祁偏就叛逆,偷偷溜去景福宫偷看太子学习。

他站在玉阶之下,向着文华殿的窗户望去,有一人立于窗边,青衣白带,衣袖翩翩,垂首立于太子身侧。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徐季安,那时还未取字,仍叫徐晏。

宫人同他讲,徐晏是百年一见的天才,自幼无亲,长于襄陵横县育婴堂。七岁入学,十七便成了榜眼,随后入翰林,侍奉太子经延。在其辅助之下,太子功课进益,不过半年,便能同朝中老臣对讲,据理力争,颇有治国风范。人人道徐晏聪慧过人,是辅佐太子的贤才。

贤才?萧云祁喃喃,他在书上看过,所谓贤才,天将降大任于其,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这位贤才看起来无病无痛,每日脸上笑如春风,哪有半点苦相,这算什么贤才?

但随后,贞贤太子病故,徐晏被贬江陵,期间坠落悬崖,数月后才到达江陵,可谓心志苦筋骨劳。萧云祁听到消息是震惊的,怎么会有人能坠落悬崖而不死,徒步千里而不亡,他惊叹,看来此人果真是贤才,将来必有大作为!

可惜,还未见到徐晏大有作为,萧云祁便受封离开了皇宫,前往封地襄陵。他去了徐晏长大的育婴堂,儿童笑面如花,他与属下打赌,此地是否还会出现下一个徐晏。他相信会有,只是他的时代只会有一人。

而后朝廷成三足鼎立局面,他窝在襄陵,以为自己远离朝堂,做个闲散王爷便不会遭人惦记。

但身在皇家,身体康健,始终会是他人眼中钉,肉中刺。到襄陵的第二年,萧云祁生母贤妃便在宫中逝世,同年,萧云祁外祖被诛九族,萧云祁亦被禁足襄陵王府,不得回京为母发丧,亦不可在院内为母哭泣。

他自问读书许多,可到头来却不知孝字如何写,在这世道,即便是皇子,也是忠孝两难全。

自此,他心里有个念头:唯有登上龙椅,居万人之上,才能不受人禁锢。

而徐晏,便是助他登上龙椅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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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山枝
连载中郁雾山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