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合伙人(五)

盐井最初的资本里头,原本谢志成的四千两白银现在有二千两归在杨太太名下,由若兰代为管理,剩下的二千两虽然仍在他自己名下,但因他被若兰攥了大把柄,故而他的这二千两股份也归若兰管着——至少在明面上,他不敢跟若兰对着干。

金若兰作为第一大股东,盐井里许多决策都有份参与。她自知人单力薄、现在根基不稳,因此尽量避免与其它股东冲突。只要无伤大雅,其它股东提出的各项决议她都能同意通过。只是因为怕被人小瞧了去,故而时不时地要问几句话,好让众人知道她不是个好糊弄的傻子。

然而一个月过去,那其它几名股东竟然一直没有折腾任何幺蛾子。

若兰不信他们会老实安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日,账本儿又送到了若兰跟前。

肚里的孩子渐渐长大,若兰的身子又比一月前沉重了几分,胎动更加明显,若兰的精力也比从前更加不济。

然而账本儿送来了又不能不看。

虽然古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迎春也好、李翠翠也罢,谢嘉洲也好、王永熹也罢,若兰用他们,给他们一定程度的信任,但却又不敢信到底。

在这吃人的大宅子里,归根结底,她只有她自己。

就只有她自己。

晚上,若兰吃了饭,因手脚冰凉,她便早早儿上床,蜷坐在被子里,被子里还晤着一只汤婆子。她就着灯光看账本,看不了几行,嫌那灯的火苗儿跳,唤了迎春来。迎春把灯花剪了,却不慎将灯芯剪得过短,火苗儿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光太暗了,不多时便看得若兰头晕眼花。

若兰累得没力气抱怨,闭上眼睛道:“你念给我听罢。过来,小声些。”

迎春便上前将账本接过,坐在床沿,轻声替她念着。

枯燥的数字和迎春低柔的声音念得若兰昏昏欲睡,她在太阳穴抹着薄荷油强撑精神——近来短短一个月间,她已经将这一小罐用得见底。

“凤来商行购细盐三千斤,收入三十两银……”

“等等!”若兰猛然坐直了身子,将迎春惊得打了个激灵。

“小姐,怎么了?”迎春问。

“去找管家,把这几天宅子和庄子上的账本拿过来。”若兰吩咐道。

迎春看了看水漏,现正是戌时三刻。冬天天短,此时天已经黑透,外面冻得地面梆硬,风刮在脸上像刀,划得脸疼。

迎春有些踌躇:“小姐,这时辰……”见若兰脸色不好看,便乖乖闭嘴出门去。

迎春很快带着账本回来,向若兰禀报道:“小姐,管家担心有什么事,就也跟来了,在楼下候着。”

若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将几本账摊开来看。

迎春凑近些,见她刚刚不在的那会儿若兰已经把上个月的盐井账本副本从箱子里翻了出来,现在正两下对照着比较。

迎春小小声道:“小姐,这账出了什么岔子么?”

若兰没空理她,手指翻阅纸页,快得如风。

片刻,几本账平平整整摊开在了她被子上。迎春依次看过去,终于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若只看盐井的账本,她和小姐两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若将杨家内宅开销和庄子上的账本拿来一起比对,问题便大了。过去的盐价是一分银子买一斤做饭用的雪花细盐,但近来陕西叛军起事,贼军四处流窜,拖累得周边各地到处闹盐荒,盐价涨疯了,杨家厨房买盐已经是一钱银子买一斤盐,庄子上做工的下人们买盐是一钱二分银子买一斤盐,然而盐井的账本上,卖盐时竟仍是按一斤盐一分银子的价格卖出去的。足足相差十倍有余。

盐井的账本上,上个月,凤来商行购雪花细盐三千斤、玉晶盐六百斤,杨氏三善堂购雪花盐二千斤、锅巴盐砖一千斤,百通货栈购雪花盐二千斤,顺昌仓场购雪花盐一千九百斤,刘记镖局购雪花盐九百斤、锅巴盐砖三百斤,步云酒楼购雪花盐三百斤……用的都是旧时低价。

凤来商行是魏凤扬的产业,杨氏三善堂是杨氏一族的族产,由杨镇鄂、杨镇淮兄弟把持着,杨建中、杨基博、杨君健、杨新江、杨国平等人都有份掺和,步云酒楼和刘记镖局顾名思义分别是谭步云和刘武朝名下的,至于百通货栈和顺昌仓场,不用猜,必然也与那帮合伙人有关联……

这帮人,轻而易举,把盐井的存货以低价转移到了自己手上,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狠狠摆了她一道……

若兰一阵急火攻心,眼前金星乱迸,忽然两眼一黑,身子也歪向一边。迎春见了,慌忙上前将她抱持住。

“收起……账本……”若兰趁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咬牙吩咐,说完便彻底昏了过去。

若兰醒来时,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是坐在床榻边上的杨太太,满脸愁容。杨太太背后是赖嬷嬷姜嬷嬷,旁边近前则立着彬儿。彬儿乌黑发亮的眼珠子贼溜溜地转。

杨太太见若兰醒了,念了声佛,回头道:“醒了,醒了……”

门口那边便有拄着拐棍下楼去的声音——看来刚刚杨老爷是站在那等消息的。

医婆韩婆子便上前来把脉,把完脉陪着笑回禀杨太太道:“太太,少奶奶是近来劳心劳力,气血亏了,现在既然已醒,便暂时没有大碍。老奴下去开个补气血的方子给少奶奶喝着,平日里好生将养罢。”

杨太太点点头,赖嬷嬷便领着韩婆子下去。

杨太太向若兰道:“怎么回事?怎么就忽然晕了?我问迎春,迎春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知道迎春没说漏嘴,若兰稍稍安心,说:“近来胎动得厉害,睡不稳,吃了又总是吐出来,因而身子弱了些。”

杨太太道:“你既然身子扛不住,不如生产之前就别管家里的事了。我听婆子们说,新管家踏实能干,你放心交给他就是了。”

杨太太和若兰说话时,彬儿竖着耳朵听,眼珠子盯盯这个、盯盯那个,不安分。

若兰瞥见,便道:“母亲,媳妇想说些孩子不方便听的话。”

杨太太便拍拍彬儿道:“你回去洗洗睡罢。”

彬儿“哼”了一声,剜了若兰一眼,由姜嬷嬷带下去。

若兰道:“那小谢管家终究年轻,且和老管家又是亲生父子,虽然替咱们家做事,但到底咱们得防范着他。母亲不知道,媳妇现在让他管着家里和盐井两边儿的账,家里买盐按一钱银子一斤盐买,盐井卖盐按一分银子一斤盐卖,两边儿相差十倍,他都报给媳妇听,还是媳妇自己发现的。不知他是不够忠心,还是本事有限。”

杨太太听了,吃惊道:“家里的盐买贵了这么多?其它的东西呢,是不是也买贵了?”

若兰心里暗暗笑她不聪明,强耐着性子解释道:“母亲,家里买东西买贵了,无非是多花几钱几分的银子,可是如果盐井的盐卖贱了,却是少赚几百上千两银子呢!”

杨太太这才大惊,倒吸一口凉气:“咱们在盐井上被人算计了?几千两的股本还能收回来么?”

若兰安抚道:“母亲不必担心,有媳妇看顾着呢,咱们吃不了亏。只是您在公爹跟前儿得时不时多递几句话,老谢、小谢,还有那合同上面的那些人,都叫公爹防着些罢。那些人阴着呢、坏着呢!”

杨太太按一按胸口,松了口气,喃喃道:“果然账目还是得靠你看着才行。我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哪还能防着他们钻空子吃里扒外。你说的那些人,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尽量劝一劝你爹,提防着些。”

杨太太又嘱咐了她一些保养身子的话,若兰趁机道:“虽然家里请了这么多医婆照看着,可媳妇心里不踏实,怕神佛不庇佑。偏偏媳妇身子又不好,总不能三天两头往庙里跑,就只能在家空坐着,想点几支香在菩萨面前尽一尽心意,可是又闻不得那个香味儿,总是弄得肚子不舒服……”说着眼眶一红:“媳妇真怕保不住这孩儿,对不起官人……”说着呜呜咽咽哭得就连迎春听了心里都不好受。

杨太太被她带得泪珠儿也跟着从眼角滚落下来,掏出帕子胡乱揩一揩,又替若兰擦一擦泪,拍着她后背叹道:“别怕,娘明儿叫人去西山问问那位疤脸小师父,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请菩萨保佑。”

打发走了杨太太,迎春来伺候若兰就寝,忍不住问道:“小姐,您为何不告诉太太那些股东们把盐井库存的盐都掏空了呢?”

若兰道:“我现在能跟她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一,靠的是我肚里的孩子,二,靠的是我替她搂钱的本事。过几个月孩子出世,随时都能被她抱走,根本成不了我一世的依傍。若这次被她知道我亏了大钱,让她把我看得轻了,她将来随时都可能把我弃之不用,到时候你我在他们家可还有立足之地?”

迎春道:“可是咱们这次瞒着她,她以为盐井里还囤着金山银山,快过年了,若她照着市面上的盐价狮子大开口向您要钱、要盐井的分红,您怎么办?”

迎春的担心完全在理。

若兰本来就够疲惫心烦,孕中格外易怒,听了这话按着太阳穴,恼火道:“你就不能闭上你的嘴,让我今晚安安生生睡一觉?”

发了火,又后悔,又向迎春道歉:“唉,是我不好,你也是一心为了我。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心力交瘁,急得没办法了,才让你挨了这几句。但凡冰玉在这里,或许她还能替我分担分担,也能劝劝我,别让你受这冤枉气。”

迎春叹道:“小姐,您别说了,迎春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咱们来了杨家这么久,我贴身跟着您,知道您的苦处。如果没有您,我恐怕也不能好好儿活成现在这样。可惜迎春没有聪明脑筋,不能帮小姐出出主意。可是小姐,您也别终日念叨冰玉了,我听着担心又害怕。”

若兰喃喃道:“我确实不该总念叨她。她什么都帮不了我……”

二人熄了灯,各自睡下,迎春愁得睡不着,听着若兰在床上也没有睡,便起来伺候她翻身——她现在身子重,不敢自己动,怕伤着腹中胎儿。

正翻身呢,忽然听得若兰狠狠道:“迎春,我想到了,我想到法子了,我要让盐井那起子阴我的人,通通把钱给我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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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若兰
连载中大妮鸽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