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予辰兀自来到洗手间，冰凉的水浇在手上，激得他的皮肤泛起一片红。
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被随手抓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间，使他显得有些颓丧。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助理陈东冬在身后出现。
“纪总，您手机落在饭桌了，刚刚有电话。”
纪予辰抹了把脸，接过手机，“谁的？”
陈东冬道：“是合作方，新能源项目组那边出了点情况，对方说要跟您细谈。”
纪予辰点点头，“知道了，还有事吗。”他正欲转身，就听见陈东冬问：“刚才在后面看到纪小姐了，还有一位先生，是您朋友吗，看着眼生呢。”
也不怪他八卦，纪予辰虽说是他顶头大老板，可说到底年纪轻轻，又不摆什么架子，平时和他们关系不错，有什么事都愿意和他们分享一二，因此他现在下意识问一句也不奇怪。
只是这次却没得到回应。
纪予辰一记眼刀杀过来，眼神几乎能削人了，陈东冬原地打了个哆嗦，自知多嘴，便没敢再说话，安安静静跟在老板身后缩头当鹌鹑。
“我也没想到我哥今天会来…林乔哥，你还好吧…”纪予茵担忧地看着林乔。
林乔朝她弯了弯唇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前替她提过酒，道：“先走吧，师兄还在等。”
待回到餐桌，姜洋看着匆匆推门进来的两人，心里一阵发懵。
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虽然疑惑，但他也没再问。林乔坐下朝他挤出个苦笑，想必是不想多说。
今天怎么说都是高兴的日子，姜洋喝得不少，他醉得迷迷糊糊，说了很多从前的事，他是怎么遇到林乔的，他们怎么熬通宵赶作业，怎么一起被老师骂……他一会哭一会笑，带着林乔也湿了眼眶。
林乔平时是很少喝酒的，在他看来，酒是浪费时间和情绪的东西，是懦弱者逃避痛苦的捷径，但今天他破例喝了，而且喝得不少。心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混做一团，堵在胸口之间，这是一种称得上痛苦的感觉。
也许酒精的确有魔力，可以溶解困扰他的很多东西，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火辣的液体顺着喉管向下流动，持续灼烧着胃部，但脑袋开始混沌，他得到了片刻解脱，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懦夫……
酒过三巡，天已经黑透了，姜洋满脸通红，已经失去神志，低头靠在纪予茵肩上含糊地嘟囔。他个子高，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一个人身上，以至于纪予茵扶着他往外走时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看着酩酊大醉的姜洋，纪予茵犯了难，该怎么拖着这么个醉汉送林乔回家？
林乔看出了纪予茵的困窘，自己虽然也头昏脑胀，但好歹还走得稳路，便安慰道：“师兄脚不方便，还醉成这样，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吧。”
“…那你呢？”纪予茵迟疑道，林乔刚回来，大半夜的让他一个人在路边，怎么都说不过去。
林乔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我好歹是个成年人，难道不敢自己打车回去吗？”
“可是…”
“好啦，快走吧，我到家给你打电话。”林乔在另一边扶着姜洋上车，两人合力将他塞进后座。
林乔带上车门，朝驾驶位的纪予茵挥挥手，“注意安全！”
看着汽车渐渐走远，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身体被疲惫席卷 。
他没有立刻叫车。
一个人站在大堂门口的台阶上，身旁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嘈杂、喧闹、嬉笑，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微凉的晚风拂上脸颊，他似乎有了一丝清醒，他完全沉浸在这个夏夜。
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正在走近，大堂明晃晃的灯光透出来，打在那人的身上，他的影子靠近林乔，然后将他完全覆盖、包裹在里面。
“还没回去吗？”
林乔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纪予辰站在身后，直直地看着他，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穿上了一件薄款黑色风衣，脸色有点苍白，因为背着光，眼睛里看不出什么亮色。
林乔干咳了两声，“出来吹吹风，一会儿就会家 ”
“嗯。”纪予辰点了一下头，依旧没有多说什么，他径直走下台阶，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给旁边一辆车开了锁。
“我送你。”
林乔迟疑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下意识拒绝道：“不用了，我打了车。”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撒谎，他还没有叫车，但他用极快的速度选择逃避。
纪予辰直接走了，他开了副驾驶的门，然后自己进了车里，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举动。
……不言而喻的意味。
再推脱反而显得难堪，林乔深吸了一口气，走近车旁，坐上了副驾驶。
“那就麻烦你了。”他语气故作轻松，但此刻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都能够从他脸上轻易看穿他苦苦维持的体面。
纪予辰发动车子，“还住原来的地方？”
“是。”
简短的对话后，车厢逼仄的空间里迎来长时间的沉寂。
林乔其实很想说话，说对不起，也想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好，是不是很好，似乎只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的愧疚才能减少一点。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额头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华灯闪烁，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听车内音响放出一首接一首音乐。
听到一首歌时，他渐渐睡着了，但还能分辨出，是王菲的《致青春》。
空灵悠长的女音忽轻忽重，包裹着他的思绪缓缓浮向半空。
“我冬夜的手像滚烫的誓言 ”
“你闪烁的眼像脆弱的信念”
“贪恋的岁月被无情偿还”
“骄纵的心性已烟消云散”
“……”
纪予辰偏头，看见林乔安静的睡颜，呼吸声淹没在音乐里。
他抬手，将音响的声音调小了一些。
……
林乔睡得并不沉，几乎在车子停下的同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打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已经九点多了，纪予辰正站在车外。
其实他并不明白，既然还有怨恨，为什么纪予辰还会主动提出送他回家，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他根本搞不懂的样子。
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难道真算得上刻骨铭心？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他应该云淡风轻面对一切。
但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看都奇怪。
他混沌的脑子在短暂的时间理不清繁杂纷乱的思路，索性不去想。
他推门下车，整理了衣摆，走到纪予辰对面。
“今天谢谢你，时间不早了，家里还没准备什么，就不先请你上去坐了。”
“知道，回家吧。”
纪予辰站在原地，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林乔不知道该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向身后那栋楼。
到单元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纪予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林乔上了楼。
这间房子还是当年母亲带他转学来海城时买下的。
黑洞洞的走廊，多年没有打开过的门还像曾经无数个午后一样立在那里，等待他，迎接他，只是门上那两幅他亲手贴上去的春联已经斑驳掉色，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
他在回国前就联系了家政公司上门打扫，所以房子非常干净整洁，但同时显得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
房间都还没开灯，林乔跑向卧室，靠着窗台向下张望，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理，他迫切想知道纪予辰现在有没有离开。
果然，他还没走。
楼层不高，林乔看得清楚，纪予辰靠着车门，正盯着旁边花坛的矮草发呆，半响，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又抽出一根细烟，手指滑动打火轮，一簇火焰出现，将烟头点燃。
红色的火点在指尖明明灭灭，他吸得很快，并没有什么享受的表情，似乎只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去压制另一种情绪。
路边苍白的灯光从高处照射下来，在他身上扯出一条很长的影子，远远地铺在地上，像是孤立在荒原的一棵枯树，安静、寂寥。
捻灭了烟头，纪予辰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抬头，方向正对着林乔卧室的窗户。
林乔心脏猛地一跳，连忙蹲下，琢磨着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
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感觉时间已经够久了，这才缓缓起身，往窗外探出头。
路上空荡荡的，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啪——”
林乔打开卧室的灯，周围恢复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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