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贺倩碧番外

哥哥,你不是倩碧一个人的大英雄。

哥哥,你喜欢边疆吧?在信里说过那里是那样快活;

你若那么喜欢边疆,能不能带着倩碧走呢?

倩碧不想进宫当娘娘,倩碧想和你去边疆,哪怕刀光剑影、龙潭虎穴也好,就我们俩,就我们俩。

*

哥哥回来了。他回来的那一天,宝马游街,万人空巷。

她没在自己那小院待着。小院在嫡母劝自己入宫后的隔天就人来人往,有人送东西,有人进来翻修,有人教她在宫里如何得圣眷,有人来劝她乖乖进宫不要痴心妄想,连累了贺府一家。

她想,她也从来不是贺府一家;

只想和哥哥有个独独二人的小家,可哥哥是贺府的大公子,他的身边人群拥簇,她从来知道。

她偷跑去街上,挤在那些道路两旁的人群里,也成了百千个拥簇哥哥的其中一个;她被人群淹没,远远看着哥哥骑马仰头走过,他一路往前,一往无前,丝毫没看见她。

那画面,她记着一辈子。他真的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她该骄傲,该自豪,该为他感到高兴。

可她没高兴起来,因为她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姐被侍女悄声恭贺,说这便是她未来的夫婿。

那人穿着一条火红的石榴裙,艳光四射,灼伤了她的眼。

她想起那首《如意娘》。

如意娘,谁如意?

不是她。

*

哥哥先去见了皇帝,回府后拜了高堂又拜祠堂,最后最后才轮到她。

她看见六年不见的哥哥,他高了,也壮了,气质粗旷了些,却依旧有她觉得最好看的白面书生气,穿着威风凛凛的盔甲,她不知道自己这六年是如何数着日子过的。

她好像哭了,哥哥很快来到她眼前,却停了下来,没抱一抱她。

她想,这是理所应当,哥哥即将婚娶,他们间虽如同亲兄妹,到底还隔着男女大防。

哥哥就在她旁边,她却和他那样远,中间隔着从京城到边疆,隔着偌大的贺府,隔着她去过一次的皇宫,隔着那个穿石榴裙的高贵姑娘。

*

六年了。

朝思暮想的人坐在自己身边,他或许与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她亦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习惯性泡了杯茶。

菊花茶。他尝了一口:“好苦。”

他不知道,她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惊喜。

哥哥,原来你没变。原来你没变!——“你还是不爱加糖,加点蜜也好啊!”

她看见他呲牙咧嘴吐舌头,就像第一次喝她的茶那样。她笑了,是真心的。自他走后,她从没这样笑过。

她说:“哥哥在外是英雄大将军,谁也不知道,哥哥私下是这样小孩子气的人,一点苦都吃不得!”

太好了,太好了,你看,你穿着石榴裙、戴着天子冠冕又如何?你们谁都不知道,在外面是大将军的盖世英雄,在我面前就是个小孩子,一点苦都受不了。

哥哥说了很多边疆的事,好像要把这六年她没听闻过的事情都补全。她也释怀了他没给自己写信,信和听他在眼前说,就是不一样。

她难以抑制地仔细打量起他。刚才在门外只是遥望,现在离得近了,她发现哥哥的肌肉很壮,看上去孔武有力,不知这是在军营里吃了多少苦才练得?他的轮廓更立体了,眼睛也更深邃,明明外人看是肃杀冷漠的,偏和她温和地讲着话,快要让她陷进去……

她的世界太小了,长年累月守着这个小院子,没见过旁的男子,那皇帝也只是随便一看,不能作数。

她只有他了。

哥哥却忽然沉默下来,似乎用寂静打破她的痴心妄想。

她好害怕,他是发现了吗?是在不满地制止自己再粘上他吗?

她鼓起勇气,戳了戳她刚才就一直很想碰一碰的、他城墙般坚固的手臂:“哥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

如果哥哥甩开她,或者斥责她,她能最后碰上他一下,也知足了。

可他没制止,却开口问她,可有心悦之人?

“男女情爱,两厢情愿?”

真好笑,哥哥,你说这话时红了脸低着头的样子,真好笑。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分享你的石榴裙了吗?

你去了边疆这么久,和她根本没熟悉过,她了解你吗?她知道你不爱喝苦爱吃糖吗?

她接了话,不知道以怎样难听艰涩的声音,带着难过,带着嫉妒,带着不可言说的自卑苦楚。

“哥哥这话倒问到我了。什么是,男女情爱?”

“……与我和哥哥的兄妹之情,有何不同?”

她低下了头,心里却边说边悦动:哥哥,我们也是男女。

她知道自己定是疯癫了,但是对她一个从小就和死了一样的人来说,唯有他不一样,她没法不想。

哥哥却很快回答:“男女两情相悦,便是……”

「是第一次见面那个画面,能记很久很久,常忆常新。」

——哥哥,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那个雪天。

倩碧是该死的人,或许,是死过的人;只有你要我好好活下去。

那是一个寒冷刺骨的雪天,也是我的暖春三月,是个好新年。

「是对他那些旁人口中的缺陷,也只觉得可怜,可爱。」

——哥哥,曾经父亲教训你,说你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母亲也说你科考无门、扶不上墙,可在倩碧心里,你从始至终都是大英雄。你挑食又金贵,可我想,没人比你好。……

倩碧偏头,偷偷看了一眼哥哥。他的睫毛颤动着,目光低垂,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哥哥,你的眼神落得那样远,你在想着谁?

反正,不会是近在咫尺的我。

「……还有就是,和他离得很近的时候,心会跳的很快,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

她又想起他们真正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手把手教她丢飞镖,语气无比平静:“看靶心。”

“就这样,丢过去,明白了吗?”

语气平静,动作也平稳,飞镖经了她们交握的手,“唰”的一下,扎进靶子里。

正中准心。

原来你真的那样平静;原来面对我这样平静的你,也会遇到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

飞镖扎到靶子里,也扎入倩碧的心。

她燥红着脸,低头攥紧帕子沉默不语。

哥哥最后说:“以及,想带着她,去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谁也不认得,谁也不理睬,就只有两个人,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哥哥,你真的很过分,你有了喜欢的人也便罢了,难道要让倩碧连见你一面都不能够吗?

“哥哥这话就是在说笑了。”贺倩碧立马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周围嫁娶,都没有这样的呀,一定要有亲人环绕着祝福才是。”

她只能用往日最不愿提的亲人身份来说道。哥哥,起码给倩碧一个环绕着你祝福的机会吧。

“就拿我来说吧,我娘亲还有一口气,我不论怎样也要留在她身边送终的。”

幸好,幸好。

万事大吉,万事大吉,哥哥笑了,赞同了她的话。

他很快又说军务缠身,先行走掉。她坐在原地,第一次没有送他。

她听说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军务,果然,她不让他与爱人双宿双飞,终究惹恼了他。

她只不过是一个累赘,眼看着哥哥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还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下。

对不起,哥哥,倩碧是个坏孩子。

她想起哥哥说要让她好好活下去,想起她第一次喝到哥哥送的菊花茶暗自许下的愿望。

——“倩碧想要一辈子,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

这怎么可能呢?

丫鬟来收拾茶具,她说:“哥哥刚和我说了许多,我看他对男女情爱知晓的那样清楚,定是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了。”

丫鬟说:“回四小姐,奴婢听闻大将军已有婚约,恐怕就是那位小姐。”

“奴婢还听闻,将军在军中时就时常给一位小姐写信,恐怕也是她……”

原来,哥哥,在你没有与我通信的那些日子,都在给她写信。给你心爱之人。

她想起哥哥刚才的某句话,他说,喜欢一个人,便是想要永远挡在他身前保护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筹谋无数。

“你去回父亲母亲的话,不用来劝了。”

“我愿意入宫,我一定不会拖贺家和哥哥的后腿。”

*

入了宫,承宠的第一夜,皇帝在她身边睡去,她一个人躲在床角偷偷哭。

她没办法争宠、给贺家争光了。她真的不喜欢这个男人,他没有哥哥英俊,比哥哥年岁大,他还有那样多的女人。

唯一的慰藉,是哥哥也挂心着她。

他一定也是知道皇帝自私无情的,所以给她送菊花,菊花下面藏了药。这是一个暗号,宫里谁也不知道。

她有时候想,父亲、母亲知道这件事吗?会不会说哥哥?……他喜爱的那个女子呢,她又知道吗?……

等他们成婚以后,他们就会变成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到时候哥哥和她才会没有秘密。

她还想,哥哥,既然你知道皇帝这样不好,为什么还要让我入宫、劝都不劝一句呢?

父亲母亲说我入宫是为了你,为了贺家的前程,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将我送进来,要我承欢那个男人身下——

她不想再想。

*

宫外传消息进来,说哥哥要娶妻了,却是个庶出。

和她一样。

——既然那个庶女都可以,那为何……

她知道为何不可。贺家对她和亲母已是恩重如山,哪里敢再奢求?可她想,哥哥一开始怜惜自己,是不是就是当时已经喜欢上了那人,才连带着怜惜起同为庶女的她?

她活的是如此可怜。她曾经视若珍宝的那些千好万好,原来是另一个女子的边角料。

她后来见过那个庶女,他的妻子,是那样粗鄙无礼,或许,久在边疆的哥哥会觉得她自由烂漫。

那个女人不是那天的石榴裙,她穿着绿色的衣裳,刚好和身旁的哥哥一样。路过的人都说他们登对,郎才女貌。

看朱成碧,还是看碧成朱?她已经分不清了。

好久以后,有贺府的下人来给她送菊花,她问:“听说你们贺府的夫人怀孕了?”

“正是呢!”那下人喜气洋洋,“全府上下高兴的不得了!”

下人听说过将军和贺娘娘关系好,也想在她面前卖个脸,立刻打开了话匣:“……我们将军魅力大着呢,小的很久之前有次路过书房,还看见一个貌美如花的侍女偷偷红着脸看他。”

贺倩碧愣了半晌。

下人没注意到,接着分享:“小的壮着胆子调侃将军,将军也没管她,想来那侍女如此楚楚动人,是个男人都会怜爱三分的吧!”

“后来我才听闻啊,将军将那侍女收了通房!如今应是做姨娘了,小的还听夫人身边的侍女说,夫人怀孕了,所以也打算再给将军添两位新姨娘,替夫人伺候他……”

贴身的侍女这时候刚好走来听见了,涨红着脸将这嘴巴没把门儿的多舌下人赶跑,又赶紧回过头来看娘娘。

只见贺倩碧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茶。

“这菊花茶好苦。”她对侍女说,“今日的菊花茶,怎么这样苦?”

“你去给我拿点糖来。冰糖,蜜糖,什么糖都行。”

侍女急急忙忙去了,倩碧一个人捏着茶盏,眼泪打落在杯盏里的菊花上。

“这菊花茶好苦啊,哥哥。”

*

自那以后,贺倩碧每天过的如同行尸走肉。

皇帝自然厌极了她。昔日和她一起喝茶吟诗的姐妹,有的承宠了,有的死了。承宠了的卜家小姐想来照拂她,她也拒绝了。

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是新年,她不想亲自经手,让宫女选好东西送过去,听说那孩子叫贺岁。

多好听、多喜庆的名字。

是哥哥取的吗?若是他亲自取的,他这样不通文墨的一个粗人要取这样好听的名字,要辗转反侧想多久啊?

他很爱她、很爱给他生下孩子的那个人吧。

她这么想着,也想亲自添一份礼,打开了自己的妆奁,却看见一根菊花簪子。

是王皇后还在的时候,送给她的。

后宫众人大都争宠,她不一样,费尽心机避宠,皇帝没注意,这位一向帝后情深的皇后却留意到了。

有次她被卷入一起宫斗事件,险些被当成炮灰处死,幸亏皇后深明,查清了真相还她清白。

事后,她心怀戚戚地被她单独召见,却听那个高贵却亲和的女子说,她并不喜欢皇帝。

“我不爱他,甚至厌恶他。”王皇后说,“但我依然要争宠,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倩碧摇了摇头。

王皇后说:“我父母仔细养我长大,并未求我荣华富贵、有什么回报;可是,我身为女儿,不能真的分毫不报。”

“家父是个言官,两袖清风、直言纳谏,从不与溜须拍马之徒同流合污,可正因如此惹恼了皇帝,不顾曾将他扶持上位的情分,大加责罚。”

贺倩碧想,皇帝就是这样的;贺家也与他沾亲带故,她父亲还让她腆着脸叫皇帝一声哥哥,只是她叫不出口;

皇帝登位前,贺家亦出了力,却被用完就丢。若不是哥哥争气,只怕门庭冷落。

“所以我入了宫,表面上谁说我争宠?都说神仙眷侣,可我费了多少心思,只有我知道。”王皇后说,“他若真的爱我,又怎会有那样多女人?他若真的爱我,又怎会不知我虽名中带桂,最喜爱的却是你这宫中才有的菊花?”

贺倩碧大为震惊,她只听说,皇后贤惠,皇帝深情,中宫便有一棵桂花树。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既入了宫,与其枯萎着等死,不如也做些什么。”

“你不争斗,早晚会被别人斗死。可我不愿看这宫中唯一的一朵凌霜菊花,被轻易斗死。”

“再者,贺家现在眼看着形势大好,可你哥哥眼下功高震主,你敢保证皇帝那样的人就不会忌惮、打压他吗?……你若和我一样挂念着亲人,就该振作起来,给自己赢得一点为他们说话的机会。”

……

回忆结束,有侍女急急忙忙闯进来,说皇帝今早批了贺将军。

她急忙起身,菊花簪子滑落在地,摔成两半。

“陛下说将军仗着自己有显赫军功,如今松懈懒怠,整天就知道在府里种他那菊花,半点没有为国事忧心的模样,浑浑噩噩、不思进取……”

“天杀的!将军一直都养菊花,为什么陛下现在才发作,还不是看我们将军风光无比,压了他的威风?现在战事都被将军清定了,陛下莫不是想……”

“住口!”

贺倩碧只听见自己焦灼又恐惧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她咽下自己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想法,想要将它们都烂在肚子里,用他送的最最纯洁的菊花茶水冲刷了去。

哥哥若是知道她心中如何想他,会恶心吧?会恨她、会厌了她的。

她却唯独不想被他丢下。

她定要成为对哥哥有用之人。

*

她开始承宠,忍住恶心,叫皇帝哥哥。

她按照王皇后教过自己的方法,装作不争,温柔小意,实则最争,果然很得皇帝喜爱。

有人来找她斗了,还是昔日一起喝茶的友人。她都无所谓,斗吧,斗吧,反正这人生也了无生趣。

她只是看着对方那和王皇后无比肖似的脸,暗自发笑。

“樨”啊,“樨”。卜成蹊,愿你以后也不会恨上桂花。

贺岁长大了一些,听闻哥哥已经在寻教导她的先生。他对她那么好,那么疼爱她。

民间也流传,贺将军与贺夫人恩爱非常。

贺倩碧想,他若真的和她恩爱非常,怎会有姨娘?

可是,他有姨娘,她不开心;他若没有姨娘,她更不开心。

她就这么过着,过着,数着日子等死,时不时在皇帝耳边说说哥哥的好话,忽然被告知自己有了孩子。

明明小腹还平坦着,她却感受到那个小家伙的跃动。

太医说,这是她心理作祟的幻想,可她的确意识到,在这寂寞深宫,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这日子,终于有些盼头。

她欢欢喜喜告诉哥哥,哥哥你看,我也要当母亲了。

哥哥静默着,没有说话,她想,因为哥哥自己有孩子,所以也没空理会她的孩子。

皇帝来了,哥哥立马就走。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故意放大了声音盯着哥哥的背影,喊着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哥哥一定听到了,他的脚步却一下也没有停,就像很多年前那场大雪,他抱着她去找大夫,她拉了拉他,他的脚步也一刻不停。

好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一往无前,步履不停,不曾回首。

不堪回首。

*

孩子出生了,还没取名字。

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人儿,觉得一直空落的心完全被填满。

哥哥却不喜欢他。

她知道,哥哥只喜欢贺岁。

她没忍住,说了许多酸话:“哥哥不疼我的孩子,是因为太疼自己的孩子了。”

“就像哥哥有了夫人,就不疼妹妹。”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看,她故意边笑边说,装作开玩笑。

“哥哥的孩子,名字真好听——贺岁,贺岁。是哥哥取的吗?”

“哥哥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哥哥好会起名字呀,陛下说要让我亲自给孩子取名字。”

她笑盈盈地说,“哥哥来给他起名字好不好?”

这是假话。

皇帝说,要等到他好好想想取个什么名字,但她偏偏想任性这一回。

哥哥,这个孩子的名字,你来取好不好?

好不好?

“龟鹤延年。”哥哥说,“长寿长安。”

“龟年。如何?”

龟年,龟年。

龟年。她在心里默念。

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

后面的事,她都不愿意回忆。

满纸荒唐,满纸荒凉。

*

她心中恨了许久的罪魁祸首找到她,交给她两个人。

她都认得。

一个,是哥哥从边疆带回来的亲信;另一个,是阿财。

哥哥,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

她看到了那个小飞镖。

哥哥,你还记得吗?最早最早,是你手把手,教倩碧丢飞镖。

你果然,还是讨厌倩碧身上的药味。你不喜欢苦,也不喜欢文墨,倩碧身上的,你都不喜欢,所以也不喜欢倩碧的孩子吗?

你若是不喜欢,何不叫倩碧咳死在那场大雪里,或被婆子的乱棍打死了去?

她屏退了侍女,一个人坐在密室里,想起那被墨迹染脏的白纸,难看黑点下的“石榴裙”。

哥哥,倩碧没穿过一次石榴裙。

哥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给倩碧买石榴裙?

*

她坐在上位,用手撑着脑袋,看哥哥的两个孩子丢飞镖。

贺颂声,贺椒茹,都是好听的名字。

也是哥哥取的吗?算了,不重要了。

椒茹的手颤抖着,像是昨日的她。她起身贴近她,手把手教她。

她没敢看她那张脸,椒茹长得和哥哥太像了,白白净净的,是个俊俏的白面书生相。

“看靶心。”她的语气平静,“就这样,丢过去,明白了吗?”

飞镖经了他们交握的手,“唰”的一下,扎进靶子里。

正中准心。

*

没过多久啊,她用同一只飞镖,正中他的心脏。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你问我为什么,我却还要问你一声,为什么!!!!”

“我的龟年、我的龟年,他和你那么亲,你竟也舍得!!!”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的龟年啊——他的名字都是你取的。

你祝他龟鹤延年,你祝他长命长安。

——是谁偿命?又是谁长安!

哥哥却露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满是恶意的笑脸。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皇权。只有有了皇权,才能更好的保护你们不是吗?”

“再说,我让他争,他就争的过吗?你看,这样一个废物死了,他的命都不能彻底绊倒陈清玉。”

“可惜啊,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皇帝的冷血无情。”

……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这不是我的哥哥,你不是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颤抖着,咳嗽着,用他教给她、她又教给他孩子的飞镖,刺入他的心口。

他说她,有长进。

他的血流出来,鲜红色,像血色的罗裙,又转而变黑,像弄脏了白纸的翻墨;又打在地上,弄脏了那些菊花。

“哥哥,记得那年我第一次私下见你,贺府里谁都不要我,只有你闯进来抱着我,冒着大雪去找大夫……”

“大夫说,我要喝菊花茶,要吃很贵的药,你就去边疆,给我挣军功……”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你挣够了军功回来,我就进了宫。”

“日复一日在这惹人厌的深宫,只有哥哥送的菊花才能聊以慰藉……”

“哥哥……”

哥哥,倩碧累了。

千言万语,都不堪说;

“有下辈子,就别再见了。”

*

当了太妃,青灯古佛,看着宝闻和椒茹出双入对,也没什么不好。

她没再喝药,没再喝过菊花茶。

太苦了,苦的她心里难过。

只是,她听陈清玉和萧南时说,当年一直没松口的阿财在听到贺将军的死讯后,有话要对她说。

可是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呢?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

她累了。

每年冬天,就这么拖着,咳着,居然也活了下来。

有一天,她进宫和皇后商量宝闻和椒茹的大婚事宜,却听对方说,阿财一直被看管着,只要她想听他说话,随时可以来。

贺倩碧想,闲来也无事,听一听吧。

阿财被押了上来,萧南时带着下人们离开了,偌大的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阿财没开口,先从手中的包裹里,取出一沓已经黄到发皱的信件。

“这些都是当年大公子在边疆时,和四小姐你通的信。”他说,“贺老大人和老夫人当年曾经拿着贱奴的老母威胁,说一定要将这些东西截下,不许让小姐您看见;大公子那边,也只说您在京城过得太好了,想不起来写信过去……”

“阿财早年一直跟着大公子,知道的事情很多,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可是、可是……”

“阿财还是想告诉四小姐,大公子他……当年,一直在给四小姐写信,除了父母高堂,便只给四小姐一人写了信。”

“四小姐的那封回信,大公子收到了,只那一封,可他还是持之以恒,不时就给小姐您写。”

贺倩碧看着已经被打开过的信件,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是在否认,还是不敢相信呢?

她只知道,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见有人叫他“大公子”,叫她“四小姐”了。

阿财叩首,犹豫着颤抖说:“——大公子,本没有婚约。

老大人骗他,说您已与皇帝私相授受,待您入了宫,又逼……”

“陈年旧事。”

贺倩碧让他下去。

“不必再说。”

阿财走了,殿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宫殿辉煌,她却像回到了那间在贺府里的小院子。

就像她不曾离开。

她认真读着信,一字一字,一封一封。

「倩碧亲启,展信安……」「倩碧亲启……」「倩碧亲启……」

倩碧亲启,展信安,见字如晤。

见字如晤。

见字如晤。

眼泪落下来,打湿了本就老旧的黄纸,将纸洇湿损毁,像用灯火焚烧。

「……军中无书,吾心甚悦!偏忆临行前,倩碧手写《如意娘》。

为兄愚钝,不知如意娘为何名为如意娘,可有典故?

但愿倩碧如意……」

哥哥。

倩碧,没法如意。

阴差阳错啊,莫过于看朱成碧。

竟是,看朱成碧。

*

她从殿中出来,漫无目的走着,在花林下遇见卜成蹊。

这里有桃,有李,春光如许,不是菊花当季。

可惜;却让人庆幸。

她走过去,站到她身侧,听见卜成蹊开口。

“这些天,我总梦到从前。”

“我做错了很多事,为了一个人。”

“我还梦到刚入宫的时候,我们住在同一个宫里,你进宫早,却好像一度在避宠。

我们都不是主位,日子倒也平静,一起看过像这样的花,写点酸诗,吃点东西。”

“我在梦里想起来,你爱喝菊花茶,什么冰糖都不加,喝的是纯茶,又香又清苦。”

贺倩碧也想起来了,她勾起唇角,没有说话。

“……后来,怎么就那样了呢?”

……

卜成蹊还在说着什么,她像说给她听,又像自言自语。

她问,不知在问谁,问值不值当。

贺倩碧想起那首《如意娘》。

眼前,春光如许,不是秋光。

朱色成碧,枫叶犹绿,青翠欲滴。

“花开的真好啊。”

她轻轻地说。

“又是一个春天。”

面前的桃李花林没说话,有风寂静吹过做应答。

“又是,新的一年。”

如今暖春三月,不是刺骨大雪天;

哥哥,你看春光如许,雪都下完了,定是个好新年。

贺倩碧面朝花枝,仰头眯起眉眼,在心里默念: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阿财说,那贺府,有一个最亮堂、最向阳的小院子,被大公子锁了起来;

阿财说,那间院子,被大公子,挂满了石榴裙。

(完)

我也想过给这两篇命名为《钗头凤》,一个说错错错,一个说莫莫莫。

千言万语,都不堪说;一开始写细纲,我从没想过会给这两个当时随手敲下的“反派”着什么多笔墨,但后来的事好像也并非我能操控。

北京挺冷的,每天刮着大风,希望倩碧多喝热水,多多珍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贺倩碧番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春水摇摇晃

婚后第二年

狩心游戏

骄阳似我(下)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嬿婉春时
连载中于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