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上的目标点离得越来越近,周边有了繁华的迹象。
而这一夜的夜宿,或许是进京前的最后一次搭帐。
“将军,可有笔墨纸砚?”竹醉熟练地晃悠进帐内,迎面撞见正脱了上半身的人…脚步一转,连忙背过身去。
耳垂处,爬上绯红。
余晏勾过衣服,披上,回答:“有。”
“嗯…”多站了几息,竹醉才偏过身子,“那,借我一用。”
燃上烛火,竹醉特意挑了个避开余晏视线的角落,点墨,落笔。
纸上,淡痕几字——“庾青云之父庾雄。”
把墨渍吹干,竹醉将纸对折,郑重其事地塞进衣袖里,吹熄蜡烛,爬起身来,钻进了榻上被子里。
身侧的人睡熟了。
竹醉仰面望着顶处的布,上面,映着彩色条块,应是一般锈彩,蛮漂亮的…他侧过身子,看向一拳之隔的人。
凌厉的脸部轮廓上,沾染着戎北气息。轻阖眼眸,视线向下些,直挺的鼻梁下,薄唇抿着…呼吸清浅,若非凑近了,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竹醉望着他,眼神游鱼一样,从他眼尾滑溜到唇角…看得有些入迷。
怪了。
近日怎么总是想看他?
入京之时,城中百姓半是赶集半是好奇,先前只闻圣上想见枭雄,寻常之辈却又从未听过什么“余晏”“余将军”…反正,啥也不懂,目的各异,却冥冥之中形成“夹道欢迎”之势。
唯有车夫明白知晓,这车轱辘被踹了多少脚。
不过也怨不得别人,买菜要买鲜,买玩意儿要趁天…是他他也烦,踹一脚车轱辘都算轻了。
“诶,‘落梅军’听过吧?”
“落梅什么鬼,只听过腊梅。”
“井底之蛙!见识浅薄!”
“哟,你见识广…也没见你扑腾两个翅膀啊!”
“偏了偏了,咱说这‘落梅军’啊,名声浅,实力却深呐。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那余将军戍边十余年,把那戎人驯服得丫鬟似的…你不晓得那些武人弟子,巴巴地望着人想拜入麾下…也就都城的人,大字识两个,鸟都不知道啊…”
……
入宫之时,有番繁复的礼仪流程要走。
竹醉不动声色,披着件顺来的外衣,轻飘飘地溜走了。
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皇宫,呵,亮着光的地府罢了。
他凭着几乎不存在的记忆走了两步,还是认命地问路。
问得隐晦,半天没人会他的意。
竹醉轻拢衣袖,想想,从兜里捞了点银子,再问,直走走几步左拐都明明白白了。
“啧。”他掂量掂量剩下的银子。
都是宝啊。
他要去的地方,有个江湖称号——耳目帮。
怪难听的一名儿,取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竹醉立在门口,将衣袖间的墨纸,同银袋一同交予守门人。
若他记得不错,规矩应是这般。
守门人两手接过,探探银子,后将墨纸递到内间。
牙目帮对面,是家面馆。
专为了“来人”等回信而设的。
竹醉从腰带里抠出点碎银,要了一碗招牌拉面。
这家馆子,面出锅时香气漫天,用料也实诚…牛肉片加的啊,腮帮子嚼疼了,碗里保证还有三两块。
“客官,面来了!慢用!”
“嗯。”竹醉捧过比头还大的碗,齐完筷子,轻轻搅和。
用料诚,香气不会折损;做法佳,味道不打折扣。
竹醉低头,几乎是埋在碗里,细细品啄。
同之前欢喜的,尚还一般无二。
“公子,这是返银。”牙目帮里有人出来,将另缠了一根红丝线的钱袋双手奉上。
竹醉低眸看了眼,微滞。
鼻尖萦着清鲜的面汤香气,而眼里纯然只包纳了这根红丝线。
“公子。公子?”
回过神来,竹醉朝他展颜,伸手取过钱袋,说道:“谢谢。”
“应该的应该的。”
听人说,今日皇帝心情颇好,留了余将军赏园、望星,瞧这势头,也是要在皇宫里宿个几晚上。
竹醉清闲之至,着实按当日所说,去尝些零嘴,赏些字画,听些曲笛…一派派闲完,坐在茶坊里小憩时,坊内坊外骤地轰然。
他从软垫上坐直,向楼下垂眸。
外面的街道上,闹喳喳的,左拥右挤尽是人…有几位匆匆蹿进茶坊,大袖一挥要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后,大声:
“哎哟喂,庾雄卒了!!”
“谁?大将军?!”
“怎么个回事?怎么人突然就……不是昨儿个还活得好好的吗?这年头,这么好,还兴暴毙啊?”
“多行不义必自毙…刚听那些被打发的小喽啰们说,这大将军,嘶…连亲儿子都扔了…不死不知道,一死吓一跳啊!”
“什么死不死的,注意措辞!你也不怕那庾雄的鬼魂飘过来,半夜绊你一跟头…”
“不是,大爷,您这直呼名讳也没好哪去吧…”
轻晃茶杯,竹醉仰头饮完剩下的一口,冰冰凉凉的,像股清流灌入腹中…他连忙坐直,轻皱眉。
看戏看太入神,茶水都冷了…
不出半时辰工夫,茶坊里的人多了一倍不止,认识不认识的逮着桌子就是坐,围了一群囊挤就开摆。
“我算是打听明白了,都听我说!”
“说说说,就等你说呢。”
“这庾雄,还真是该死啊!还记得之前这庾雄带了个小公子去射御赛吗?亭内亭外全是人,他说那他儿子…我当时瞧着,就觉不对啊,怎么生出个儿,**岁,长得比老子二十岁还壮实…你们猜怎么着?换了,换儿了!”
“诶!我刚听人说他扔了亲儿子,你这消息有头有尾,继续继续!”
“换儿子,欠条命啊!还有还有,几天前余将军进京面圣,知道吧?不知道也没关系,余将军领队,几十上百场仗,基本没输过,最近戎人还自甘退百里……比那庾雄厉害多了,不过,人还没封什么呢…一次军功没领…为什么?!庾雄给压着的呗!”
“这…庾雄,妈了个姥姥的!”
“这种人呐,死有余辜。”
“不过,谁杀的啊这是…为民除害,拉出来褒奖褒奖!”
“拉个锤子,真拉出来就是死尸一具了!”
“也是…当初有人就是那么被杀死的,不过这事儿说来也复杂…要是律令真有那么好用,就庾雄干的这些事,早死了,还活得到今天?王八跑兔子,搞笑嘞?!”
……
一壶茶,续了矮杯一杯接一杯…竹醉听着谈论话题越来越豪放,宛若脱缰之马,犯了忌讳都浑然不觉,轻笑:
果然得是茶坊,能说的不能说的,长了耳朵都能听到。
“公子,还需添茶吗?”童子青衫,欠身一问。
听得意犹未尽,竹醉扬眉:“需要。”
“好的,公子。”从旁推过热水壶,这人添茶时,整个身子都扑到桌上。
竹醉欲言又止,看了他几息,才明白:
支着个耳朵听热闹呢。
难怪…他晃晃空荡的茶杯,问:“这庾雄同余晏将军…怎么了?”
“这…”童子往四周探头,贼里贼气地压低声音,“公子,我可只与您说,莫要传出去,也莫要说是我讲予您的。”
竹醉乐呵呵地接了这“交易”,“那是自然。”
“这庾雄,青年一战成名,回京入驻大将军府,便未再战。可朝中总有能将,像那位虽刚进京但却有十余年将龄的余晏。你猜有什么干系,这庾雄啊,连年扣了人的军功…扣法龌龊的我都说不出口…要不是他卒,啊呸,死了,都没人知道这事儿,早烂肚子里成渣子了。”
“这么说,”竹醉倒没想到人一死,抖出来的不止一事,“他该死了?”
“个杀千刀的…”
等茶续好,竹醉抿了一口。
清香里,回味甘甜。
租了辆马车,竹醉在茶坊门口上了车。
“哎哟哟哟,朝廷听到风声了…”
“蠢成什么样,别人呲声儿的,咱听别人的风声。”
“差不多差不多…反正我听某个小官儿说,皇上给余晏余将军升官儿了!还特地提了一嘴什么‘明珠蒙尘’…还不够明显吗?!”
“明珠蒙尘,哎哟,这感觉来了哈…”
踏上马车,竹醉挑着软榻坐下,跟赶车的说道:“出城。”
“好嘞!公子坐好便是。”
“嗯。”
马车内,暖炉燃出极淡的香。盖紧的窗幕,厢内温度持续攀升。
竹醉斜靠软枕,不知是热迷糊了还是怎么的,神情有些恍惚。
牙目帮。
他走得有些久了,若非有些“庾青云的使命”要完成,他都快忘了:
这“破”帮,还是他的手笔。
果然不能让有仇的人有钱…当年,腰腹缠满了钱银,他满心便是报仇,“我不仅要什么昭雪,还要他一命抵一命…”
不然,为何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
牙目帮跌跌撞撞走了几年,最终被压倒。
死前,他站出去,说道:“杀我一人即可…我不信那些我手刃的,算得上个人…拼拼凑凑,我来抵,够了吧?”
有人说,他就是原始情怀没洗干净的野蛮人,丢不了血腥气…
说便说去吧,那具身子,早被撕裂成碎片,散着血珠蒸进空气里,绵绵腻腻的…
不过,倒是没想到,这“破”帮,捡着壳儿,翻过来就是盖…碰运气的事儿,居然还在…
要说,有些人,不死一次,有些事,就永远藏在外人忌惮的目光里,包安稳的。
“公子,到了。”赶车人停好车,连喊四五声都没听到回答,慌了,“公…公子?公子?公子?”
“这可怎么搞…还睡着了…”赶车人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灵光一现,他猛地敲自己脑袋,疼得呲牙咧嘴。
你妈,里面是个公子又不是娘们…掀开看啊!!
只是,他指尖刚碰上车帘。
身后马蹄踏地有声,想来驱驰相当狠厉,交错的蹄声如雷,滚滚而来,落在耳膜上,跟谁揪着他脑袋当木鱼敲一样…
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转身。
身前,一人立于十来人马前,眉眼冷如冰窖。
余晏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来。”
但愿有人懂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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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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