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没有呼啸的风声,没有流转的光影,只有意识在绝对虚无中无尽沉沦。陈译感觉“自我”正被无形的潮水剥离,记忆里的会议翻译稿、大学时的课本、林薇曾说过的鼓励话语,还有作为翻译家的骄傲与执着,都像沙堡遇浪般层层瓦解。他是谁?是那个精准传递语言的同声传译者?还是误入言墟的闯入者?这些曾定义他存在的标签,此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
唯有“林薇”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牢牢楔在他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滚烫而尖锐,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过了多少个永恒般的瞬间,下坠感骤然停滞。
他站在一个“空间”里——或许是塔顶,却没有任何物理边界的痕迹。上下四方皆是旋转的灰白虚空,浓稠得像化不开的雾,唯有正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光团,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像一颗病态的心脏。这光团不向外散发任何光亮,本身就是一片纯粹的意义空白,是吞噬万物的奇点。无数细密如尘埃的意义碎片,从言墟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如银河落九天般涌入光团,瞬间被彻底湮灭,回归于无。
而在那空白光团前方,一道身影背对着他静静伫立。
轮廓依稀是林薇,可身形已近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的躯体里没有血肉,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闪烁的文字、扭曲的符号与破碎的声音碎片,在她体内奔腾、碰撞、消散——那是她曾试图过滤、缓冲,却最终被同化的意义洪流。她成了这吞噬机器的一部分,一座悲壮的、人形的堤坝,用自己的意识阻拦着虚无的蔓延。
“陈译。”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平静中带着疲惫,却又萦绕着一丝熟悉的温暖。这不是通过耳膜传递的声波,而是意义最直接的碰撞与交融。
“林学姐……”陈译想开口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将意念凝聚到极致,在脑海中强烈地回应,“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是现象,而非真相。”林薇的意识流如同山间清泉,缓缓涌入他的脑海,带着理性的澄澈,“‘真相’或许本就不存在。言墟是意义的坟场,也是意义的肿瘤。现实世界早已被信息淹没,充斥着太多虚假空洞、自相矛盾的‘意义’——广告里虚无的承诺、话术里刻意的谎言、社交中敷衍的客套、网络上无价值的噪音……它们不断堆积、**,最终压垮了现实与虚无的临界点,催生了这个癌变的里世界。”
陈译凝视着那搏动的光团,感受着它散发出的吞噬一切的恶意,一股源自存在本身的战栗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它永远饥饿,永不停歇。”林薇的意识流多了几分沉重,“它靠吞噬健康的‘意义’维系自身,像宇宙中的黑洞。现实世界正在被它慢慢‘蛀空’:诗歌失去了打动人心的韵味,誓言变得轻飘飘没有分量,日常对话满是空洞的回响……你们尚未察觉,可世界的根基早已动摇。”
“九龙柱……”陈译的意念及时切入,那座连接现实与言墟的地标,此刻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
“那是现实世界的‘意义结节’。”林薇解释道,“那里承载了太多传说、信仰与都市怪谈,意义的密度异乎寻常,也因此变得脆弱,成了两个世界的通道。而你,陈译,你精准的语言掌控力,对意义的极致敏感,让你能‘听见’言墟的呼唤,也让你成了它最渴望的‘优质养料’。”
陈译的心猛地一沉。他赖以生存的职业天赋,他引以为傲的存在基石,在这里竟成了催命的符咒。这讽刺如同锋利的刀刃,狠狠割过他的意识。
“现在,你面临选择。”林薇的意识流愈发沉重,她的身影又透明了几分,仿佛随时会融入身后的虚空,“留下,像我一样。成为意义的过滤器,用你对语言与逻辑的理解力,梳理这汹涌的洪流,减缓它对现实的侵蚀。这是守护,可代价是永恒的放逐,最终会被虚无彻底同化。”
她顿了顿,意识中泛起一丝悲悯:“或者,离开。借着你进来时扰动的意义结构,找到回路挣扎回去。但你沾染的言墟气息,你对这一切的‘知晓’,会让你成为一个‘锚点’。你回归的瞬间,现实与言墟的通道会更加稳固,侵蚀会因你这个‘知情者’而加速。你带回的,可能是更快到来的末日。”
留下,是自我牺牲,延缓注定的终结;离开,是回归常态,却沦为毁灭的帮凶。
没有正确答案,只有两种不同轨迹的悲剧。
陈译的意念扫过林薇与虚无搏斗的残影,扫过那贪婪吞噬的光团。他想起了图书馆里沉默者们空洞的眼神,想起了现实中那些越来越敷衍的对话、网络上无意义的争吵、失去灵魂的艺术作品……言墟的腐蚀,从来都不是突然降临,而是早已渗透进现实的肌理。
他不能留下。这不是他的战斗方式。他不是甘于奉献的殉道者,他是陈译,是一个用语言搭建桥梁的翻译,一个擅长沟通与拆解的解析者。
一个疯狂却独属于他的念头,在意识深处成型、清晰。
“我选择第三种。”他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我不做过滤器,也不做无知的帮凶。我要做一个病毒。”
他将毕生的专业积累——对语言结构的精准把握、对逻辑悖论的深刻理解、同声传译时瞬间拆解重组信息的能力,全部凝聚成一颗纯粹的“意念子弹”。这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自我指涉的无限递归逻辑悖论——一个语言学的莫比乌斯环,它在否定自身的同时又证明自身,在被吞噬的瞬间又瓦解吞噬的意义。
陈译将所有精神力灌注其中,猛地将这颗“子弹”射向那团空白光团!
光团的搏动瞬间紊乱,原本沉稳的节奏被彻底打破,剧烈地收缩、膨胀。它疯狂地试图解析、吞噬这个悖论,可悖论的核心本就矛盾无解,在被吞噬的刹那,又用自身逻辑否定了“被吞噬”的事实。这就像给精密的翻译系统输入一串自相矛盾的乱码,瞬间引发了连锁崩溃。
嗡——!!!
整个言墟剧烈震颤起来!灰白的天空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缝隙,地面如海浪般起伏波动。四处游荡的噬意兽发出尖锐混乱的噪音,像失控的收音机,在街巷间横冲直撞。那贯穿言墟的低沉背景嗡鸣,被一阵系统过载般的刺耳尖啸取代,刺得意识都阵阵发疼。
“走!”林薇的意识流里带着一丝惊叹与急切,“趁现在!回路在你身后!”
陈译最后“望”了一眼那紊乱的光团与林薇的身影,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意识深处,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后,一道由扭曲光线构成的漩涡正在快速成型,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火花——这是言墟系统紊乱时,短暂出现的漏洞,也是他回归现实的唯一机会。
他纵身跃入漩涡。
挤压与拉扯感瞬间袭来,仿佛穿过一条由噪音、乱码与破碎符号构成的狭窄隧道。意识被反复揉搓、碾压,耳边是无数意义碎片的哀嚎与嘶吼,眼前是光怪陆离的影像闪回。
然后——
“……据本台记者报道,本次国际可持续发展会议圆满落幕,各国代表就合作议题达成多项共识……”
嘈杂而鲜活的声音猛地涌入耳朵,带着现实世界独有的烟火气。轮胎摩擦地面的吱呀声、远处商场传来的流行乐、行人交谈的只言片语、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所有曾被他嫌弃过的喧嚣,此刻都变得无比珍贵。
陈译发现自己仍站在九龙柱下,姿势与他念出音节时几乎一模一样。傍晚的天空染着橘红与靛蓝的渐变色,霓虹灯次第亮起,将龙纹映照得流光溢彩。
他回来了。
陈译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实的空气里混杂着尾气、奶茶的甜香与路边小吃的烟火气,不再是言墟里那片空洞的虚无。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他试着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干涩的“啊”,声音清晰而正常。
他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几天后,陈译重返工作岗位。当他再次坐进那熟悉的同声传译箱,戴上耳机,里面传来发言者流畅的英语时,他的指尖依旧灵活,翻译依旧精准无误——专业技能并未因言墟的经历而丢失。
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当那位政要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承诺“将携手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时,陈译的翻译字斟句酌,没有半点偏差,可他的意识却能轻易穿透那华丽辞藻的表象,“看见”其下意义的空洞与苍白。甚至能捕捉到,那声音在空气中留下的一丝微不可查的灰色扭曲,与言墟里的乱码如出一辙。
晚宴上,合作双方举杯相碰,说着“真诚合作、友谊长存”的客套话。陈译笑着翻译,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内心却能清晰感知到那些话语背后隐藏的算计、疑虑与虚伪——它们像细小的尘埃,附着在意义的表面,稍不留意就会散落成无意义的碎片。
他成了意义的“质检员”,能轻易分辨真话与谎言的质地:真话坚实而明亮,像打磨过的水晶;假话则空洞灰暗,边缘闪烁着即将溃散的乱码。现实世界在他眼中,已然半透明地叠加了一层言墟的滤镜,表象之下的虚无与腐蚀,无所遁形。
一个月后的深夜,陈译结束加班,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城市的巨型电子屏循环播放着精心制作的宣传片,主持人用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娓娓道来:“……这里是梦想的摇篮,是活力的象征,我们的城市,是一座充满希望的城……”
陈译下意识抬头望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屏幕里主持人身后璀璨的城市夜景上,一道由扭曲噪音构成的虚影一闪而过——那是噬意兽的轮廓,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投射,一个征兆,如同显影液中逐渐清晰的相片,在现实的表象下缓缓浮现。
陈译的脚步骤然停住,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
侵蚀从未停止。它只是褪去了言墟里那副狰狞的面目,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深入的方式,渗透进现实的每一个角落。
他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周围寂静无人,只有晚风拂过街道的声响。陈译抬起手,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无数次精准传递意义,如今却能触碰到世界表象之下,那冰冷而诡异的真相。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穿透眼前的繁华夜景,投向城市更深、更暗的角落,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低语:
“……下一个结节,在哪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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