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于是回到了过去

他说的平静,但我能感觉到空气骤然紧绷。理论是理论,真正要踏足一片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土地,哪怕是作为“幽灵”,也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心跳加速。

“准备好了吗?”森言问,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稳定,奇异地安抚了大家的情绪。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紧张,但更多的是决然。

“走吧,”松磬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手,“去会会这位忧谗畏讥的曹嗣侯。”

“给小殷一个实践机会。”林一一对殷朔鼓励地笑了笑。

殷朔用力点头,眼神闪亮:“我会做好记录和分析的!”

森言最后将目光投向我,带着一丝询问。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

森言的手指在回车键上轻轻落下。

没有炫目的光芒,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周遭的景象如同被水滴晕开的墨画,开始模糊,扭曲,重组。资料室的书架,桌椅,弥漫的尘埃味,像潮水般退去。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袭来,仿佛电梯急速下降的瞬间。

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泥土,草木,牲畜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焚烧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不再是校园的寂静,而是嘈杂的人声,隐约的犬吠,木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

视野重新清晰。

我们依旧站在一起,但环境已然天翻地覆。我们身处一座略显古朴的庭院廊下,天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灰瓦土墙染上一层暖橘色。庭院不算宽敞,陈设简单,透着一种与其主人身份不符的清冷。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仆役正沉默地洒扫,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的读书声。

我们五个人,穿着现代的T恤,牛仔裤,薄毛衣,站在这幅古意盎然的场景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真正的幽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个仆役甚至直接从松磬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吓了一跳,低低“嚯”了一声。

“我们……真的到了?”殷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贪婪地打量着四周的一砖一瓦,仿佛要将整个场景吸入眼中。

“看来是的。”林一一适应得最快,她已经开始了观察,“建筑规制,服饰特点,符合西晋地方官署的记载。这里应该就是乐平太守府。”

森言没有说话,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感知着什么,随后指向庭院深处一间亮着灯火的书房。“能量残响的源头,在那边。”

我们互相示意,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间书房走去。脚步落在夯实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如同观看一场沉浸式全息电影,却又身处其中的感觉,无比奇异。

书房的门窗敞开着,便于通风。我们站在窗外,向内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朴素深衣,头戴进贤冠的男子,正跪坐在一张书案后。案上堆着一些竹简和纸卷,一盏豆形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略显清瘦和疲惫的侧脸。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简牍上,却似乎久久没有移动,神思早已飘远。

这就是曹志。曹子胤。那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陈思王曹植的儿子。

他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些落寞。与我们所想象的,那种能掀起“历史应力”风暴的强烈怨恨,似乎有些不同。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缓缓抬起头,朝着我们所在的窗外看来。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越过了廊下的阴影,准确地,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地落在了我们这五个“不速之客”身上。

他的瞳孔,在昏黄的灯火下骤然收缩。

我们与这位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古人的第一次对视,就在这片暮色四合的乐平太守府中,无声地发生了。

窗内窗外,一片死寂。只有豆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更模糊的市井喧嚣。

曹志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他脸上的疲惫被惊疑取代,目光在我们五个奇装异服的人身上飞快扫过,最后定格在站在最前面的我和森言身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喊人,又或是想质问,但最终只吐出一个带着颤音的低沉字眼:

“尔等……是何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长期居于人上的威仪,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惊骇,“如何潜入此处?”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我上前一步,脸上尽力维持着那惯有的,希望能安抚人的笑容,微微拱手——这是个尝试,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礼节是否通用。

“曹……曹公子,”我选择了一个相对稳妥的称呼,放慢语速,声音尽量温和,“我们并非潜入。事实上,若非您能看见我们,此地无人能感知我等存在。”

曹志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缓缓放下笔,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微仰,那是防御的姿态。“妖言惑众!尔等身着异服,发短如刑余之人,非我族类!”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扫过松磬和林一一,“女子竟也……”

林一一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接话,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然:“曹公子,若我等是歹人,或精怪之属,此刻府中早已大乱,何必在此与您多言?”

松磬也笑了笑,语气轻松,试图化解紧张:“就是,我们要是想干嘛,早就干嘛了,还能站在这儿跟您大眼瞪小眼?”

曹志一怔,似乎被这过于直白到甚至有些失礼的逻辑噎了一下。他再次打量我们,眼神中的惊骇稍退,但疑虑更深。“那尔等……究竟是……”

“观测者。”森言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有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们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观测历史,记录变迁。”他顿了顿,补充道,“通常,无人能察觉我们。您能看见我们,曹志,是因为您自身。”

“因为我?”曹志下意识重复,脸上浮现出困惑,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微妙动摇,“荒谬!我有何特别?”

殷朔适时地上前一步,他显得既激动又克制,用一种研读史料般的恭敬语气说道:“曹公子,您乃陈思王之后,博古好学,品行高洁,曾任散骑常侍,今为乐平太守。这些,并非秘密。”

听到“陈思王”三个字,曹志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那是触及内心深处复杂情感的信号。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既知我身份,更应知我府邸非尔等可擅闯之地。即便……即便尔等所言非虚,观测历史?观测我这乐平郡守的日常琐务,有何意义?”

“意义并非总在波澜壮阔之处,曹公子。”我接过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有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更能映照出时代的真实。我们无意打扰,只是……只是恰好路过,见您似乎心有郁结,故而现身。”

“郁结?”曹志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几分封疆大吏的矜持,“我为朝廷牧守一方,夙兴夜寐,唯恐有负圣恩,何来郁结?”

林一一轻轻摇头,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穿透力:“曹公子,圣人亦言‘人不知而不愠’。有些情绪,无需宣之于口。譬如,案上简牍堆积,您目光却游离其外;譬如,这暮色四合,书房孤灯,与洛阳散骑常侍任上的车马喧阗,终究不同。”

这话说得委婉,却精准地戳中了可能存在的落差感。

曹志的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松磬趁热打铁,用她那种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语气说:“哎呀,说白了大概是,您这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许闷。跟我们之前‘看’到的一些地方不太一样。所以我们有点好奇,就过来探访一番。”

曹志被这接连的,角度各异的话语弄得有些应接不暇。他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惊疑未退,但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被说中了心事的狼狈。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五人,最终落回我身上。

“尔等……当真非精怪?亦非我梦中幻影?”

我维持着笑容,语气坚定:“千真万确。我们是真实存在的‘观测者’。或许您可以将我们视为来自遥远未来的,不请自来的听众。”

“未来?”曹志喃喃道,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一个您无法想象的时代。”森言平静地确认,“在那里,陈思王的《洛神赋》依旧被传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曹志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他看向森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了惊疑和戒备的,复杂难言的情感——有追忆,有骄傲,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小压力。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些许,那强撑起来的官威消散了不少。他挥了挥手,仿佛驱散眼前的迷雾,又像是终于接受了这超现实的境遇。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既然无人能见尔等,既然尔等自称……观测者。那便,随汝辈矣。”

他不再看我们,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简牍,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上面。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而我们,终于获得了与他初步交流的许可。

安抚的第一步,算是勉强完成了。接下来,是如何让他愿意对我们敞开心扉,说出那份集结了千年,足以扰动现实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曹志那句“随你们吧”,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堵更高,更无形的墙。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简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我们只是一阵偶然掠过庭院的,不值得多费心神的风。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没有翻动一页的竹简,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们五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第一步,留下,算是成功了。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如何让这位心存戒备,深受儒家士大夫教养熏陶的古人,对我们这些“异类”吐露深藏心底,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愿细想的“郁结”?

森言对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示意由我主导对话。这是我们的默契,他负责宏观把控和理论支持,而我,或许因为那点习惯性的笑容和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气质,更适合做那个“破冰”的人。

我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学着森言的样子,安静地“观察”着这间书房。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书架——与曹植“读书破万卷”的才名相比,这里的藏书实在算不得丰富;掠过墙角那张古朴的七弦琴,琴身光洁,却莫名透着一股寂寥,似乎许久未曾有人抚动;最后,落在他案头那盏摇曳的豆灯上,昏黄的光圈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

“曹公子此处,很是清雅。”我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暮色,“比起洛阳城中车马喧嚣,倒是更适合读书静思。”

曹志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为政一方,清简为本。读书静思,乃本分。”语气疏离,公事公办。

碰了个软钉子。松磬在一旁挑了挑眉,用口型对我说:“警惕性较高。”

林一一则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棵在晚风中簌簌作响的老槐树,似是无意地说起:“《荀子》有云,‘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环境确能影响心境。乐平此地,民风淳朴,山水相依,虽无洛阳繁华,却也少了诸多是非纷扰。曹公子选择在此韬光养晦,不失为明智之举。”

她引经据典,语气平和,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学术讨论。“韬光养晦”四个字,却用得极为巧妙,既点出了曹志可能的心境,又给足了他面子。

曹志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林一一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异服”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才道:“女子亦通经史?”

林一一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自信:“时代不同,所求所学,自然各异。在我等来的地方,男女皆可求学问道,探究古今。”

这话显然冲击了曹志的认知,他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这次更多是思索。

殷朔看准时机,上前一步,用一种纯粹求学者的热忱语气说道:“曹公子,晚……在下对魏晋风仪心向往之,尤其对陈思王才华更是钦佩不已。曾闻陈思王才高八斗,下笔成章,不知公子可曾听长辈言及陈思王当年邺下风流,洛水感赋的旧事?”他聪明地避开了直接询问曹植的悲剧,而是从文学成就和美好传说切入。

提到父亲,曹志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那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了些许。他放下笔,目光似乎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先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追忆与怅惘,“文思敏捷,确非常人可及。我年少时,常听母亲提及,先父于铜雀台上,授笔立成,太祖为之动容。”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一缕阳光试图穿透浓云,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先父后半生……颠沛流离,忧愤难平。”

话题终于开始触及核心的边缘。我心中一紧,知道需要格外小心,不能让他刚打开的心扉又迅速关闭。

“陈思王之才,光耀千古,后世无人能及。”我诚恳地说,“其辞采华茂,情兼雅怨,道出了多少人心有戚戚之感。或许,正是这份过于耀眼的才华,与那份不愿屈就的骄傲,才使得他的人生道路格外崎岖。”我试图将曹植的悲剧,部分归因于天才的宿命,而非单纯的政治倾轧,这或许能让作为儿子的曹志感觉好受一些。

曹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排遣胸中积压多年的块垒。“崎岖……是啊。先父曾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他的话语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森言此时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什么数据,却奇异地切入要害:“个体的命运,往往受限于更大的历史结构与能量场。陈思王身处王朝初创,权力交接的剧烈变动期,旧有秩序崩塌,新的平衡尚未稳固。在这种宏观背景下,个人的才华与意志,如同激流中的扁舟,方向难由自己完全掌控。他的遗憾,或许并非全源于个人得失,更是对一种理想秩序求而不得的失落。”

这番“宏观叙事”让曹志愣住了。他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父亲的命运。他看向森言,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历史结构?能量场?此言何意?”

“意思是,”松磬抢着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她双手比划着,“把时间看成一条长河,把当时的□□势,社会风气,甚至所有人的想法,看成河里的各种力量,譬如水流,漩涡,暗礁一类。您父亲,便是一条特别漂亮,特别快的船。船本身没问题,甚至非常好,但恰好遇上了河里力量最混乱,最不好走的一段。船被各种力量推着,撞着,走得艰难,甚至偏离了原本可能想去的地方,这怎能全怪船不好?”

这个比喻生动得近乎草率,却意外地有效。曹志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喃喃道:“非船之罪,乃河之险么……”

“可以这么理解。”我接过话,将话题引回他身上,“而且,这条‘河’的险峻,并非只影响了一代人。陈思王经历的,曹公子您,想必也深有体会。”我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离开洛阳中枢,任职边郡,固然是‘清简’,是‘韬光养晦’,但其中是否也有几分不得已?几分对重复父辈命运的无形担忧?”

我这句问得直接了些,曹志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书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那盏豆灯,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良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圣心难测。能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已是天恩。”这是标准答案,是他在无数个日夜用来安慰自己,告诫自己的话。

“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固然重要。”林一一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目光澄澈地看着曹志,“但《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曹公子如今牧守乐平,是为‘立功’;博古好学,有父风范,是为‘立言’,近‘德’。您所做的,并非仅仅是‘保全’而已。您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陈思王血脉中的风骨与才智。”

这番话,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它没有否定曹志处境的艰难,而是将他目前的作为,提升到了“追求不朽”的层面,赋予其积极的意义。这恰恰可能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家族光环和悲剧阴影的人,最需要获得的认可。

曹志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我们每一个人,目光中的戒备和疏离,终于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脆弱和探究的情绪所取代。

“尔等……究竟为何而来?”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语气与初次已然不同,少了惊骇,多了深意,“若真如尔等所言,仅为观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何要……探究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我与森言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部分坦白了,但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因为,‘观测’并非冷眼旁观。”我选择着措辞,表情郑重起来,“我们观测到,一些过于沉重的情感,一些未能化解的遗憾,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彻底消失。它们会沉淀,会积聚,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在特定的时刻,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影响到后世对历史的认知,甚至影响到与这些历史相关联的……存在痕迹。”

我尽量说得隐晦,避免直接说“您的恨意快要把历史记载都毁掉了”。

曹志的瞳孔微微收缩:“影响到……后世认知?存在痕迹?”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此言何解?”

森言接口,用他那种一如既往的冷静语气说道:“简而言之,强烈的精神能量可以跨越时空维度,对物质世界的信息载体造成干扰。我们侦测到,与您相关的部分历史信息,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被侵蚀’状态。其根源,很可能与您内心深处,某些未被妥善处理的,关于您自身以及您家族命运的……强烈情感有关。”

这话说得非常“森言”,充满了科学,或者说近乎玄学的术语。曹志听得似懂非懂,但“家族命运”,“强烈情感”,“影响到后世”这些关键词,显然深深触动了他。

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有些急促。“尔等是说……我心中所思所感,竟会……波及后人?波及先父的文名与事迹?”这对于一个孝子,一个重视家族传承的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震撼和恐惧。

“并非有意波及,而是一种能量的自然扩散。”我赶紧解释,试图减轻他的不安,“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涟漪会扩散很远。我们前来,并非指责,而是希望找到那块‘石头’,或许,能想办法让水面重新恢复平静。”

松磬用力点头:“对的,就是找到心结,然后解开它。不然一直是这么闷着,对您自己不好,对……嗯,对历史也不好。”

曹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略显苍白的手掌,仿佛那上面镌刻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晚风从窗口涌入,带来一丝凉意,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变形,舞动,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们不再说话,给予他消化和思考的时间。我们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一个临界点。是继续用“清简”,“韬光养晦”,“保全性命”来包裹自己,还是勇敢地剖开那层外壳,直面内心真正的遗憾与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似乎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终于,曹志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眼神不再闪躲,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他看向我,声音沙哑而低沉:

“若真如尔等所言……那便告诉吾,吾当如何?”

“吾此生……最大的遗憾,并非仅是自身官职升降,亦非远离洛阳繁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吾憾者,乃身为人子,未能承继先父之志,光大门楣,反因其名所累,不得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玷污先父清名,乃至……断送了这最后一脉香火。”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吾更憾者,乃见先父毕生心血,那些珠玉般的辞赋文章,或因时局,或因……当权者之好恶,而未能尽数流传,恐其光芒,终将被尘埃掩盖。吾……吾无力啊!”

他终于说了出来。那沉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遗憾,不甘,恐惧与深深的无助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就是集结了千年,扰动现实的“恨意”核心——非为一己之私利,而是对家族传承,对父亲文学遗产可能湮灭的深切忧惧,以及自身在其中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我们五人,静静地听着,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找到了“石头”,接下来,就是如何“化解涟漪”了。

曹志的话语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千年积压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叹息,更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血脉中无法排遣的哀伤。他坦白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阖上眼,肩膀垮下,不再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单纯的安慰毫无意义,我们必须给出基于事实,逻辑和未来视角的“解药”。

我率先开口,声音放得极其温和,试图先稳定他的情绪:“曹公子,您能说出这些,便是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请相信,您所忧惧的,并非无解之局。”

殷朔紧接着上前,他的脸上带着历史学者特有的严谨与热忱:“曹公子,关于您最担心的,陈思王文章湮灭之事,您多虑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后世史书明确记载,陈思王文集在其身后由朝廷下令编纂整理,虽历经波折,但其绝大多数华彩篇章,包括《洛神赋》,《白马篇》,《七步诗》等,皆完整流传于世,影响深远,历朝历代皆有学者注疏,推崇。其‘才高八斗’之誉,千古流传,从未被尘埃掩盖!”

曹志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殷朔,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此言……当真?朝廷……当真曾为先父编纂文集?”

“千真万确!”林一一接过话,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不仅官方编纂,民间传抄亦极为盛行。陈思王之文名,非但未曾黯淡,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璀璨。在后世,他是文人墨客景仰的楷模,其辞赋被奉为典范,无数人吟诵,临摹。可以说,正是那些您担忧会因时局或好恶而湮没的文字,支撑起了文学史上一座不朽的高峰。”她顿了顿,补充道,“文章之价值,终究会由其自身的光芒决定,而非一时一世之权势。”

这确凿的消息,如同强心剂,让曹志灰败的脸色瞬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只是反复喃喃:“好……好……如此便好……苍天有眼……” 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关于父亲文名传承的忧虑,终于被挪开了大半。

然而,他自身的遗憾仍在。他看向我们,眼神中少了许多沉重,但依然带着迷茫:“即便如此……吾身为子嗣,未能克绍箕裘,光大父业,反而……”

“曹公子,您对‘克绍箕裘’,‘光大门楣’的理解,或许可以更开阔一些。”森言平静地打断了他,他的话语总是能切入最核心的逻辑,“何为‘门楣’?非必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陈思王之路,有其不可复制的时代背景与个人特质。在晋武之世,刻意追求重现父辈的轨迹,非但不明智,反而可能招致真正的祸患。”

松磬用力点头,接口道:“小树说得对!您想想,您父亲那么大的才华都……呃,走得那么艰难。您换个思路,您现在做乐平太守,把这一亩三分地管好,让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这不就是另一种‘功业’吗?这难道不算光耀门楣?难道非得在洛阳跟那些人争个你死我活才算有出息?保全自身,平稳传承,让‘曹’这个姓氏和‘陈思王’的血脉能延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功!这需要巨大的智慧和克制!”

这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曹志思维中某些固有的框架。他愣住了,陷入沉思。

我趁热打铁,用更柔和的语气说:“曹公子,她话糙理不糙。‘光大’未必是重复,也可以是不同的诠释。陈思王以惊才绝艳的辞赋名垂青史,这是他的方式。而您,为政清简,恪尽职守,保全家族,让父亲的血脉与精神得以延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继承’与‘光大’?您守护的,是比一时权势更珍贵的东西——传承本身。”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您继承了陈思王的学识风骨,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施行仁政,这本身就是对父辈最好的告慰。若陈思王在天有灵,看到您能在这复杂的时局中守住本心,安稳度日,延续香火,恐怕只会感到欣慰,而非失望。他经历过的痛苦,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子嗣再经历一遍。”

这番话,仿佛一道光,照进了曹志心中那个一直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雾气氤氲,一直以来紧绷的,用于防御和自责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松动了。

林一一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她引用了曹植自己的诗句:“曹公子,您可知陈思王在《薤露行》中曾言,‘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个体在历史长河中固然渺小如尘,但他也写道,‘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他留下了不朽的文章。而您,以您的方式——‘清简’的政绩,‘高洁’的品行,对家族血脉的守护——同样在这世间留下了属于您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华芬’。这并非孰高孰低,而是各自在不同境遇下,对生命和价值的最佳诠释。”

殷朔也激动地补充:“是的,曹公子!后世史书对您的记载虽简,但皆称您‘少好学,虽才行高,而善居退,未尝害物’,这本身就是极高的评价!您完美地践行了乱世中宗室子弟的生存智慧,并赢得了身后的清名!”

所有的言语,如同多股溪流,汇聚在一起,冲刷着曹志心中那块名为“遗憾”的顽石。他从最初对父亲文名流传的狂喜,到对自身价值被重新定义的震动,再到对整个家族命运产生一种释然般的理解……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书房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我们不再说话,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整合。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站起身来。然后,面向我们,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地,揖了一礼。

这个动作,让我们都有些动容。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曹志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阴霾和沉重已然散去大半,虽然依旧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清明,“往日,吾只觉身负千钧,前行维艰,却从未思及,此路虽不同于先父,亦自有其风景与价值。保全传承,亦是无量功德……今日,方知是吾执念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稳定,仿佛将积郁多年的浊气尽数呼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真实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与之前的疲惫苦涩截然不同。

“先父文章得以流传,吾心已安大半。至于吾自身……”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而平和,“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谨守本分,护持家门,使先人血脉不绝,余愿足矣。”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空气中那混合着遗憾与怨恨的沉重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新与宁静。

森言微微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对我们点了点头,低声道:“能量场稳定了,‘历史应力’正在快速衰减。目标达成。”

我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曹志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向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尔等……要去也?”

“是的,曹公子。”我微笑着回答,“您的心结已解,我们的观测任务也算完成了。”

松磬笑着说:“以后就不要一直叹气啦!好好过日子,您父亲的文章还等着后世无数像小殷这样的粉丝呢!”

殷朔脸一红,但还是郑重地向曹志行了一礼:“曹公子保重!后世,定会记得陈思王的文采,也会记得您这位‘善居退,未尝害物’的嗣侯。”

林一一也一并含笑点头致意。

森言最后看向曹志,言简意赅:“珍重。”

曹志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深深的拱手:“大恩不言谢。愿尔等……前路顺遂。”

我们不再多言。森言再次操作了他的设备,周围的景象开始如同水墨画般渐渐淡化,模糊。乐平太守府的书房,摇曳的豆灯,曹志那释然中带着一丝怅惘的身影,都慢慢消失在了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失重感再次传来,伴随着熟悉的时空转换的眩晕。

当我们的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已经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凌乱不堪的大学文史资料室。窗外,阳光正好,依旧是那个平凡的早晨,仿佛我们只是发了一会儿呆。

但我们都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资料室里不再有那种诡异的倾斜和压迫感,虽然依旧凌乱,但那只是普通的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却不再有那股令人不安的“历史应力”。

“我们……成功了?”殷朔激动地看着恢复正常的资料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松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搞定!看来咱们这‘历史社工’当得还不赖嘛!”

林一一走到那个曾经损毁最严重的书架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回头对我们说:“能量残留完全消失了。关于曹魏至西晋,以及曹姓家族的史料区域,虽然还是乱的,但那种被‘针对’的感觉没有了。”

森言低头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已经恢复了平稳:“异常波动已平息。第一次干预,成功。”

我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重新回来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宁静,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豆浆杯还躺在垃圾桶里,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但我们都经历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并成功地抚平了一道历史的伤痕。

“这只是第一个。”我说,目光扫过他们几个,“看来,我们这条‘历史修复’之路,还很长。”

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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