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凄清的大殿深处,一簇火光自红烛上燃起,照亮了座上人半张苍白的脸,耀离穿着一身与大殿格格不入的青衫,神色疏廖地斜坐在座上,一队队美艳侍女端着托盘进进出出,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里,擂鼓一样,擂在除耀离外每个人的心头。
每年六月初十是耀离回人间的日子,越是接近这一天,殿里的宫人越是惶惶不安,真到了六月初十,他们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加重,生怕扫了尊主的兴致。
身后戴着半边面具的侍从除下耀离头上华丽诡谲的金冠,将那一头黑发仔细梳理齐整,换作一根浅色发带简单束起;侍女在一旁轻柔地取下耀离指上代表魔尊权力的骨戒,张牙舞爪的骨戒离开他毫无血色的手,另一只青翠碧绿的扳指立刻便套了上去,若是单看这手,倒还真能看出几分书生的文弱。
只可惜这双手不是书生的手,就算过去是,现在也不是了,上面沾满血腥,弹指便能让人化为飞灰,彻底湮灭于天地间。
一面铜镜被捧上,捧镜的侍女屏息垂头,袖中紧绷的手臂挂满了涔涔冷汗,已经绷得有些酸痛,而耀离仿佛不知道这一切,仍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良久,才微一点头算作是满意。
一干宫人不敢放松,尊上点了头,立即有人抬上一面等身的大镜子来,耀离起身立于镜前,漠然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满殿的人像死了一般了无声息,只有方才给他梳头的近侍凑了过去,蹲下丨身提起一点他的袍角,口气欢脱地问道:“尊上,要不要落个印在上面?朱砂的颜色应该很配青衫。”
耀离不说话,但侧过身照了照那一角衣袍,打量许久,微点了一下头。
侍从松开衣角跑去取章,耀离又叫住了他,声音非但不森然冷厉,反而还有些清越,如深谷中的泉水淌过璞玉,玲琅悦耳:“雨过。”
雨过啊了一声,站在原地等着吩咐。
“把那件衣裳找出来,比着落印。”清泉流响般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哪件?”
耀离转头看了过去,暗红色的眼眸古井无波,雨过却被看得浑身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应声领了人下去,不一会的功夫,他们便端着数个托盘并一个落着封印的匣子回来了。
匣子是最为珍贵的凤凰木做的,只有经历过九十九次凤凰涅槃之火煅烧的梧桐才能被称为凤凰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样的木头做成的物件本身便是宝物了,能被魔尊亲自收存在里面的东西,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异宝。
耀离红瞳中流过一丝久违的柔情,手掌轻轻拂过,封印解开,露出里面一领陈旧的交领白衫,布料寻常,衣衿染着淡淡的青色,一看便是人界的样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回忆起年少时在书院与那人共度的时光,耀离勾唇笑了起来,一颗尖长的獠牙露出唇外,反倒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
除了胆大的雨过,一众宫人皆鼻观口口观心,耀离无视他们的存在,小心地取出那一领白衫抱在怀里,小小的一领白衫,主人一定是身形单薄的少年人,他想把脸埋进去,临了却又移开了,只是轻轻嗅了一下衣服上残留的气息,然后缓缓展开,熟稔地找到那一枚朱红印记——莫失莫忘。
落印的位置非常明显,即便经过洗濯,半鲜妍的朱砂印在白白的衣服上仍扎眼得很,何况还是不小的一方。
耀离珍重地摸了摸,原样叠起收了回去,一旁的雨过听说过这件衣服无数次,但窥见真容还是头一回,不由地探头探脑跟着打量半天。
他猜着,这件衣服是“那个人”留下的,估计尊上喜欢在好好的衣服上盖章也是和“那个人”学的,这行径要是正轻狂的少年人做出的倒也罢了,尊上都这么大了,还整天自己刻印往衣服上乱盖,有点……有点幼稚。
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压下满心好笑,目光从各色玉石琢出的闲章上扫过,很快落到一方墨玉印章上,捏着上方的燕雀纽将章提起蘸上印泥,正要原样印上耀离的青衫时,一只手拦住了他:“算了。不印了。”
雨过违心地夸赞:“那印我看见了,印在衣服上好看得很呢,尊上怎么不印了?”
耀离抬手重新烙好封印,听见雨过违心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青衫的魔尊已经不见了,狂风卷过,将殿外不知名的血色繁花吹了满殿,香气清幽。
宫人们暗舒一口气,明明年年如此,却年年这时候他们都恐惧如斯,直到耀离离开魔尊殿,才敢心有余悸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庆祝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耀离早在人界撕了一道裂口,随着踏入裂口,他的眼瞳敛去暗红,慢慢泛出黑色,额上嶙峋的角也不见了,惟那颗尖长的獠牙还露在勾起的唇外。
这颗牙是耀离的标志,从小到大,到坐上魔尊那把宝座,这颗牙一直顽固地不肯藏起,他用尽了办法依旧无可奈何。不过还好,不笑时就没那么明显了,而那个能与他面贴面一起欢笑的人,自是从不惧怕这颗獠牙。
耀离是魔尊,来到人间难免会带着一些动静,这动静说来倒也风雅,是烟雨,霏霏的烟雨……
阴云泛起,掩盖了那道凡人看不见的裂口,耀离撑起一把油黄的纸伞,雨气沾染上他的发梢,潮润润地垂在身后,他一路走过长街,来到街心最高的那座小楼上。
纸伞敛起靠在门内,耀离只身登上顶楼,他无心欣赏栏杆外的烟雨楼台,习以为常地找出窗下红泥茶炉与一罐茶叶,和人一样用袖子拂去积攒的灰尘,点火,注水,开始煮一壶白茶。
裂口所在是耀离长大的地方,随着王朝更迭,不知何时就成了都城,他所熟悉的地方都被掘得一干二净,高大巍峨的皇宫和勋贵豪华的宅邸如雨后春笋般一夜冒出,将他记忆里的地方毁得面目全非。
耀离不会干预人间事,当时面对物非人非的临安,那双暗红的眼瞳里依旧无悲无喜,仿佛早早就流干了泪水。他只是置下这座小楼,年年六月初十回来一趟,穿着他们分别时的青色,到楼里煮一炉茶,一边听雨,一边等着再度遇上那个人。
魔界的魔都觉得耀离与以前的魔尊不同:上一任魔尊好大喜功、上上任魔尊风流成性、上上上任魔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耀离……他很孤独,离谁都很远,除了治印似乎没什么喜欢的,很少露面,上位初期颁布了一堆新法令后也很少再发号施令了,但他的手腕又不会让人忘记有这么一位魔尊的存在,六界提起他都是畏惧大于敬意。
许是曾在人间生活过的原因,耀离很多习惯都与魔不同,不看他如假包换的暗红眼瞳和嶙峋双角,大家都会恍惚以为上头坐的是个人。他大概知道这些习惯魔界理解不了,也不屑于得到谁的理解,所以干脆一直这样孤独着、沉默着。
雨过算是耀离最亲近的一个,性子跳脱,偶尔毛躁,胆子还很肥,不知怎么就入了他的眼,给他改了名字,让他当了他的近侍。不过这个近也只是相对来说,耀离比较信任他、愿意多宽容他一点而已。
雨过曾问过耀离为什么总要回人间,耀离回答了他,说自己之所以回去,是为了找一个人,他欠那个人一诺。
至于找的是谁、什么时候能找到、找到后要怎么样,耀离没有说,兴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其实身为魔尊,想找一个凡人的转世只要一句话就成了,幽都自会有人捧着三生石来供他查找,可耀离也不知为什么,硬是年年都回到临安城去等,仿佛这样一个魔守着一炉茶枯等,那个人就能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听魔尊殿年长的前辈说,那个人已不在三生石上,还是耀离亲手抹掉的。就是不知真假。
无论怎么样,耀离的确一年一年地等下来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已经等了多少年,他脑海中翻涌的始终是为人短短十六载的记忆,与那人分别依稀还是昨天的事。
眼前炭火烧得很旺,茶水不多时便沸腾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袅袅的烟雾弥漫进雨幕中,街上已空无一人,但见雨下得天色阴沉,对面青楼上因而早早升起的绛纱灯。
耀离一片荒芜的心回了人间更甚,他斟出茶汤浅饮一口,对着纱灯冥冥迷迷地想,这是已经到黄昏了么?
将目光收回到盏中茶水上,素白瓷盏里的茶汤清晰倒映着他的面容,他手故意一颤,涟漪泛起,搅碎了那道艳冶锋锐的倒影。
这罐白茶存放得久了,煮出的茶水是暗红色的,味道有些重,他对茶并不感兴趣,只是那人在时天天陪着他喝,喝久了就习惯了。他还记得那人最爱这种叫“秋月白”的白茶,而且要喝新下来的,新下来的味道尚浅,汤色金黄,不酽,饮茶的杯盏也有一箩筐,生活处处讲究得很,除了用情泛滥,世间漂亮的人他全喜欢,哼!
想到此处,耀离不由吃味,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哼出一半,那点鲜活的神色重新落寞下去。他怎么舍得怪他?那么可爱的小人,集尽了世间一切美好造化……
他揉揉太阳穴不再去想,闭眼倚着潮湿的栏杆,指腹摩挲着茶杯薄薄的壁,心中默道:“红泥炉、枣核炭、雪花银壶、卵幕杯、虎跑泉水、秋月白……还有……还有……”
还应该有那个人的。清霁,他的清霁。
国庆连着更七天,之后就回到周更啦,祝大家节日快乐![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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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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