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后宅之事,慕容恪虽有耳闻,但他毕竟为男子,常年在外征战,内闱之事也并不详知,所以只简单提醒刘长嫣若是有事不必理会。
他话说得隐晦,刘长嫣在这一场早会却是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在邺宫多年,如何不明白女人的那些心思。若说起来,也不过是妯娌间的一阵机锋,斗争规模较之邺宫庞杂错节,实是小巫见大巫,她只作未觉。
关于可足浑氏与段玉容之争,她实不必要牵扯进去。慕容恪在慕容儁诸弟之中地位超然,生母高夫人虽为侧室,但他多年来征战沙场,为燕国立下汗马功劳,慕容皝临死之前嘱托慕容儁以其为顾命之臣,托以遗志,可说是慕容皝诸子之中除慕容儁外的第一人了。作为他的王妃,刘长嫣是决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站队的。
众人自可足浑王后处散去后,段玉容立刻换了副清亮面容,拉着她一道往宫门处走,姿态言语虽一如方才亲切,但却无先时锋芒,“玉容随我家王子常年驻兵徒河,闻嫂嫂入皇甫典书令府上时,便有心前去拜会,只奈何家中事多,紧赶慢赶才在四兄与嫂嫂大婚前赶回,听我家王子说嫂嫂身子不适,如今可是好些了?”
刘长嫣温文笑道:“已是好多了,多谢玉容妹妹关心。听闻妹妹年前刚产下一女,孩子可还好?”
“唉,这孩子像我。”段玉容叹气。
刘长嫣莞尔,“妹妹天姿国色,女儿像你有何不好?”
“太爱哭闹,夜夜不睡,就是个磨人精。”
刘长嫣忍俊不禁,身后传来男子昂阔之声:“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磨人精!”
二人回头,正是慕容恪与慕容霸兄弟一道而来。两人皆生得修身八尺上下,气度浑然,并排走在一起若高杨成排,临风昂立。
“阿六敦!”段玉容眉开眼笑,小跑着上前去牵住了慕容霸一臂,虽然已是花信之年,生养了三个子女,俏皮清灵的模样仍宛如二八少女。
慕容霸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尖,年少夫妻情谊仍浓,他正色向刘长嫣颔首一礼,“道业见过四嫂。”
“四弟有礼。”刘长嫣回礼,稍稍打量去,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已长成疏朗宏阔男儿,多年疆场历练更添杀伐之气。
慕容恪上前执起她的手,两对人一前一后往宫门外走去,一路上段玉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慕容霸只默默听着,不时回应两句。刘长嫣发现,多年不见的慕容霸不只是气质变了,性子也稳重了。
关于他和慕容儁兄弟龃龉之事,刘长嫣所知不多,想也知道自慕容皝逝去,面对慕容儁忌惮,这位当初深受父宠,曾被议立世子的五王子便只剩下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一条路了。
段玉容尤其称赞了慕容霸的眼光,“你说得没错,这辽东还真找不出个像嫂嫂一般配得贺若阿干的,也不知那些个麻雀零角都算个什么东西。”
这是段玉容今日第二次说起这句话,刘长嫣隐隐听出些不对劲,想起方才可足浑氏难看的脸色,上了车后,她不由打量了慕容恪几眼。
慕容恪被她这古怪的眼神看得一头雾水,“怎……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慕容霸在凡城军营中跟她说过的话,问:“听说辽东有很多娘子抢着嫁你?”
慕容恪表情有些凝固,还是实话实说:“听说是有些,不过我不清楚。”
他这是实话,因为这些年石赵、段氏、宇文氏、高句丽这些周遭环敌,几乎被他带兵打了两轮,平均一年便有一场大战,高夫人想见儿子都难,何况那些娘子?想嫁慕容恪的娘子是不少,毕竟哪个怀春少女不爱慕众口称颂的疆场战神呢?但是有机会见到他的是真没几个。
“哦。”刘长嫣笑笑,未再问什么,她是真的相信慕容恪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个问题她问错了对象。
回到府后,高夫人正在午歇,二人便一同回到卧房用膳。
高夫人早前便指了服侍自己多年的侍女宥连来服侍刘长嫣,宥连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她虽是地道的鲜卑人,但中原话也说得极好,早上第一次见面就落落大方给刘长嫣请了安,还央着她给自己取个中原名字。
刘长嫣坐在案前饮了一口粥,对正在布菜的宥连道:“你叫宥连,是鲜卑语云之意,我方才回来途中想起,后汉张平子南都赋有云:‘鞠巍巍其隐天,俯而观乎云霓’,那便为你取名云霓如何?”
“云霓?”宥连眼睛一亮,刘长嫣牵过她白皙的手掌,为她描画了这两个字,宥连立刻开心地蹦蹦跳跳起来,鼓着掌去拉着信婉转圈圈,“好,就叫云霓,阿婉姊姊,我也和你一样有中原人名字了。”
信婉摸摸她的头,难得露出明快爽朗的笑意,来蹭饭的慕容尘一进门就被那笑容闪了眼,抱着剑凑到慕容恪身边道:“阿干,我也要,让阿嫂给我取个表字吧!”
慕容恪不紧不慢吹了吹盏中酪浆,“你加冠之时,小叔叔不是亲自为你取过字了吗?”
“那字我不喜欢,让阿嫂给我取一个!”慕容尘不喜欢他父亲,顺便不喜欢他取的字。
慕容恪给他一个眼神,只当没听到。
慕容尘胆子也大了,索性直接去求刘长嫣。
慕容尘之父慕容评乃燕国先武宣王慕容廆之幼子、文明王慕容皝之幼弟,今与慕容恪共为三辅,敕封辅弼将军。慕容评生性风流,妻妾无数,慕容尘之母在世时与他夫妻失和,去世后,慕容评又纳娇妻、生幼子,便对一贯调皮的慕容尘生出不耐,将他送到了军中,父子二人常年鲜少来往,慕容恪府上倒更像慕容尘的家。
父子再不像父子,也是父子,刘长嫣脸面再大,也没大到越过人家生父给人换字的,只道:“不若我给你取个雅号吧,魏晋名士好风流,多有雅号,如竹林七贤,如江东步兵。”
“甚善,那就取个雅号!” 慕容尘一听来了兴趣,还不忘得意地冲信婉扬扬眉毛,漆盏一撂,让她给自己斟酪浆。
信婉只作无视,端着撤下的汤羹一边出门去一边轻蔑说:“古有竹林七贤、江东步兵,今有辽东漏筵,腹如野彘。”
众人喷笑,云霓的笑声尤其张扬,慕容尘气得跳脚,“你……你怎么骂人?”
他扑到刘长嫣身边告状:“嫂嫂,你这婢子忒少教!”竟然敢骂他是野猪?
刘长嫣掩唇忍忍笑意,纠正他:“阿婉不是我的婢子,是我义妹。”
“不管是啥,总不能随便骂人吧!”慕容尘控诉。
云霓俏皮插话:“实在不行,三公子可以再去找阿婉姊姊打一架,反正你也打不过。”
慕容尘白她一眼,“小丫头闭嘴!仔细明个把你发嫁了!”
云霓吐吐舌头。
慕容恪饭用得差不多了,叮嘱刘长嫣好生休息,拎起慕容尘去了军营。
这么大岁数还被堂兄拎着衣领走,慕容尘生觉很没面子,啊呀呀叫着跟慕容恪出了门。
刘长嫣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她问云霓:“说来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曾娶妻?”
云霓撇撇嘴:“三公子这性子,成日颠颠的,四王子终日在军营不谈婚配之事,他便也跟着学。”
“那他父亲不管他吗?”
慕容评是不大想管他,但是儿子总归是亲生的,到了年纪,他也给张罗过婚事,偏生选的人是他后娶妻子的内侄女,慕容尘哪里肯干?
云霓难为情,“他嫌人家女娘子丑,在外面四处嚷嚷他兄兄被后母的枕边风吹瞎了眼,结果被辅弼将军拉回家一顿毒打,要不是四王子去的及时……都没法来府上蹭饭了。”
刘长嫣好笑地斟了一盏酪浆,她状似无意问:“那四王子呢,过去想是有不少人家想把女儿许给他吧!”
云霓嘻嘻一笑,“四王子智勇超群,那自然是不少的,不过他只心悦王妃一人,就是王上和王后亲自做媒,他都没点头呢!”
云霓很会为自家王子脸上贴金,说着一脸小骄傲。
“哦?王上和王后做媒的哪家姑娘?”
“长安君啊!”云霓自然而然回答,想起这么一场闹剧,不由气愤地倒豆子:“那可是个出了名不好相与的,仗着自家长姊是王后,在龙城素来飞扬跋扈的,有次还不长眼睛惹到了五王子妃头上,五王子妃是什么人?岂是好惹的?将她好一顿教训。咱们家太夫人恰好路过,好心劝和为她解了围。谁知她竟然恩将仇报,惦记上了咱们四王子,闹着请王后为她和四王子做媒。天呐,她那个性子……”
云霓西子捧心,一咏三叹,“就咱们太夫人和四王子怎么吃得消?便是我们这些奴仆也吃不消啊!”
长安君,即小可足浑氏,可足浑王后的亲妹妹,慕容儁继位后封赏岳家,封其为长安君。
刘长嫣可算弄明白了段玉容今日话中讥讽之人是谁,也难怪可足浑氏脸色那般难看。
云霓一番感慨,见刘长嫣神思模样,忙道:“王妃,您可别把这事放心上,王子心里就您一人,那长安君他可见都没见过,从头到尾都是对方一厢情愿,王后虽然也有意,可四王子不点头,连王上都是没发话的。”
刘长嫣摇摇头,表示未曾在意,她又问:“那这位长安君后来如何了?”
“因为她,王后闹了很大个没脸,可足浑家就给她远远地嫁玄菟郡去了。”云霓无所谓地摆摆手。
“原是如此。”刘长嫣未多在意,不过一时好奇向云霓询问了几句,她捧起汤盏小口喝完酪浆便午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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